琳琅倚坐着不动,看穆骁神色严寒,一双眸子冷冷地剜看着她,像能在她脸上,剜两个血窟窿出来。
她腹怀“龙裔”,产期将至,穆骁再怎么疯,应都不至于在这时候,向她动手。琳琅如此想着,并不遵循圣令除衣,仍只静静地坐着,穆骁望着这样的她,攥着肚兜的手,越发紧了,似心中怒气更盛,但还是为孩子强行忍了下去,只再一次冷声对她道:“将身上素净衣裳脱了,盛妆华服打扮一下,与朕同去夜宴。”
琳琅知道今夜宫中有宴迎定远大将军还朝,穆骁之前,有同她说过,想携她同与此宴。但,她当时坚定拒绝了,穆骁之后也一直没提,琳琅以为穆骁那时就断了这心思,没想到他心思一直没变,在今日将开宴时,逼着要她去。
“我不想去。”琳琅仍以这淡淡四字回应。
“为什么?”冷冷的发问,似正积涌着风暴。
琳琅不能说为了保护孩子,不能说因为不想让腹中孩子沾染任何风险,遂不敢在生下孩子前,贸然见任何外人,对她与孩子绝无善意的外人。
她当厌弃痛恨腹中的孩子才是,无话可回的琳琅,只能沉默以对,而她的沉默,在穆骁那里,已是无声的答案。穆骁冷着一张脸,径令宫女近前,为顾琳琅除衣梳妆,帮她穿饰上一早备好的赤红华丽霓裳并鸾凤制金玉首饰等。
琳琅手护着衣裳,不允宫女触碰。宫女们不敢强行为夫人除衣,俱怕动作不慎,不小心伤着了怀有身孕的夫人,招祸自身,只能捧着华丽衣饰,僵站在旁。穆骁看得愈发面冷,攥着肚兜的那只手,几能爆出青筋来。
猝然间,他将紧攥的辟邪肚兜放下,大步近前,一手箍搂住顾琳琅的肩背,一手径去解她衣裳,怨恨的言辞,也再难自抑地,从唇齿间冷冷逼出,“他都死了这么久了,你带孝给谁看?!他死得惨极,魂魄也只会四分五散,永不会归至你身边,与你永无今生来世!你这辈子,只能做朕的女人,朕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冷酷的话语,如利刃穿心,霸道的动作,更令琳琅,感到屈辱恨涌。夏日里衣裳轻薄,须臾间,即被穆骁大力扯落,她极力挣扎着,松松挽髻的长簪滑落,半数青丝如瀑垂落覆肩,令榻上的年轻女子,似一只美玉凝成的可怜小兽,正在凶悍猎人的围剿下,绝望地苟延残喘着。
“放开我”,纵知挣扎控诉,都只是枉然,琳琅仍难忍屈辱地捶打着穆骁,“放开我!!”
哪里肯放,穆骁几是撕衣地将顾琳琅剥净,拿起衣盘上的金绣凰纹华裳,要为她穿上时,见一直奋力挣扎的顾琳琅,忽然不动了。用力锤打着他的手,如夭折的鹤颈,缓缓垂落,顾琳琅抚着她隆起的腹部,眉头紧蹙,虚弱轻道:“好痛……”
回回他因为颜昀颜慕,和顾琳琅起冲突时,顾琳琅便抚腹喊痛,而他每回急传太医来查时,太医总说顾琳琅身体无恙。
一次,两次……纵他早知顾琳琅是演戏的高手,可回回还是会被她骗到,纵心有疑虑,仍是不敢赌,他爱着与她的孩子,不敢赌任何万一,不敢叫他的孩子承受任何风险,只能一次又一次,明知故犯地踏进她的陷阱。
纵他是一朝皇帝,褫夺了顾琳琅的富贵荣华,杀了她生死相许的爱人,剥夺她所有自由,将她一无所有地囚在他身边,又如何?!她还是有法子能钳制他,她总有法子钳制他,他这一生,总被她钳制在手里,她死死地攥握着他的命脉,表面虚弱喊痛,内里应正冷嘲看他,看他这个皇帝,在她和孩子面前,像个傻瓜,像个懦夫,总对她无可奈何。
其实,若真是腹痛,她岂会喊痛。连为孩子动一动绣花针都不肯,她巴不得他的孩子出事,若真身体有异,她只会强忍着不出声,盼着她眼中的孽种,胎死腹中,来不了这世上。
他明知她在骗他,可他在她面前,只能做傻瓜、做懦夫,只能清醒地往陷阱里踏。他确实被她攥着命脉,他将她囚在身边,牢牢锁缚着她,她纵身在囚笼,亦用一条锁链,紧紧地将他锁系在旁,纵做囚徒,亦紧扼着他的咽喉,将他的心,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囚着她,就是囚着自己,他将自己最大的弱点,暴露给离他最近亦是心中最恨之人,能得到的唯一结果,就是一世不得解脱。
似已望见这一生的尽头,穆骁望着虚弱喊痛的女子,仿佛全身力气,都在这一望中被抽离干净,颓然地松了手。命人精心缝制的正红色皇后华服,如将熄的火焰,奄奄地垂落地上,穆骁放开了攥握顾琳琅的手,木然地退后半步。
“传太医。”声平无波地吩咐下去后,穆骁转过身,在身后女子虚弱的喊痛声中,大步离开了此地。黑澄金砖地上,原本振翅飞翔的绣金凤凰纹,因落地衣裳皱叠,如被生生折断了双翼,奄奄一息地躺在将晚的天光中,渐渐融入无边的暗色里。
入夜,天子赐宴将启,奉命与宴的后宫妃嫔、前朝重臣,多已抵达甘泉殿,一边站等着天子驾到,一边三三两两地,低声聊说些闲话。
因为圣上迄今,仍未赐长乐公夫人名分,后宫众美中,婕妤顾琉珠,依然是位分上的第一人,站在后宫众女最前。去年春日受封婕妤,在上阳苑大出风头时,顾琉珠可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而今,一年多过去,当时的野心勃勃,早成了满腹的忧心忡忡,顾琉珠人站在众美最前,看着仍自傲身份,但其实,她心内只觉自己是纸糊的一副骨头架子,风吹一吹,就要散了。
不仅仅是因空担了一年多的虚名,迄今仍未侍寝,没有真正意义上做天子的女人,还因她的异母姐姐顾琳琅,竟然震惊世人地,得圣上青眼,腹怀龙裔。顾琉珠无法忘记,她去冬初知此事时,惊得几天几夜没能阖眼,她早知顾琳琅是个擅使心机、擅勾搭人的女子,却未想到,顾琳琅真能勾搭上圣上,能让圣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顾琳琅光明正大地接入宫中,令她同住御殿。
从前,纵仅是虚名,她这婕妤娘娘,在外人看来,依然是高高在上、值得艳羡的,可,当顾琳琅住进御殿、怀着圣上的孩子后,她这独占圣宠的婕妤娘娘,立就成了世人眼中的笑话。甚有人假意玩笑,嘲讽她问,是不是她给顾琳琅和圣上牵了红线,是不是她怕日后勋贵之女入宫,圣恩淡薄,遂想拉着姐姐一同侍君,稳固恩宠。
圣上对顾琳琅的恩宠,令她气恨不平时,也让前朝热议如沸。朝臣们一再谏请圣上大开选秀,迎纳名门淑女,而这,也是顾琉珠一直惧怕着的。
她觉自己正立在危崖上,前后无路时,知道她从未真正蒙受圣恩的母亲,私下对她说道:“若顾琳琅在生下孩子不久,意外离世就好了。目前宫中无人位分高过你,你又是顾琳琅的同父妹妹,届时,应能赶在新人入宫前,将那失母的孩子,养在膝下。若是女孩儿,你就是皇长女的母亲,纵日后勋贵之女入宫,你有这一身份,即使不受圣宠,在宫中,也能占有一席之地。而,若是男孩儿,你养育的是皇长子,未来,你最低也是王爷的母亲,应能凭借皇长子养母的身份,晋升妃位。如果上天庇佑,那男孩争气,有可能荣登大宝,你的福气,就更长远了。”
母亲的话,像是暗野上的火炬,为她照明了未来方向,可,究竟要如何做,顾琉珠还是一头雾水,自顾琳琅入宫以来,她还一次都没见过她呢。听说,今晚夜宴,顾琳琅会与圣上同至甘泉殿,那她到时,故意表现亲厚些,放低姿态,好好讨好下她这位姐姐,在人前,尽力展现下姐妹情深?
顾琉珠默默无声地想着时,殿中其他人,也因听到风声说,长乐公夫人将至甘泉殿,而心思各异。
宁王穆骊,走近神色清冷的裴明霜,笑唤一声“裴姐姐”,见对方只是礼节性地回了回礼,反应可说是冷淡,也不以为意,在笑着说了几句,大将军得胜还朝,裴家更受重用等恭喜的客套话后,压低声音,轻问裴明霜道:“去年姐姐忽然至我府上,问我长乐公夫人的事,可是那时,就听到什么风声了?”
未听裴明霜回答,就听殿外传来“圣上驾到”,来不及等回答的穆骊,忙站回原位,与殿中众人,共迎圣驾。
圣上是只身一人独来,并未如传言所说,携着怀有身孕的长乐公夫人。除在起先封赏定远大将军时,圣上笑说了几句话外,其余时间,圣上一直一人在上默默饮酒,似是心情,并不十分畅快。
丝竹繁急的喧闹歌舞声中,夜宴渐过去大半个时辰,不知饮有多少盅酒的穆骁,一人高高在上地坐着,俯看着下方殿中舞姿优美的舞女,仿似望见朦胧月色下,有少女素衣如雪,翩翩而舞。她轻启檀唇,在如水的月光中,莞尔笑说,这支舞叫《青鸾镜》,她信誓旦旦地深望着他道,这一生,她只将这支《青鸾镜》,舞予他一人看。
……可在太清宫时,他分明曾望见,颜昀清吹长箫,而顾琳琅,伴着乐声,在花树下,为颜昀作此青鸾之舞……
头部两穴,隐隐地跳痛了起来,明明是夏夜时候,一盅盅烈酒下腹,却觉身体止不住地发寒。“召顾琳琅来”,穆骁手捂着头,吩咐近侍道,“告诉她,若不从命过来,就等着收她儿子的人头。”
近侍内监忙奉命去召,可回甘泉殿时,却仍是只身一人。穆骁紧捏着手中的酒盅,唇际难以自控地上扬,嗤笑着问:“怎么,她连儿子的命都不在乎了?”
“这可如何是好呢”,他分明是在笑,可看在近侍眼中,却神态扭曲地,像是要哭,“若是这般,那朕,就再也锁不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