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顾琳琅这磨人的女子,硬是要折腾,硬是与他同榻不眠,他看她眼下都将有乌青了,想长此以往下去,她和她腹中的孩子,都吃不消,只能在今夜,将自己滞在御书房里看折子,一直等到半夜里,估摸着时间,猜顾琳琅应已睡了,方才过来。
他人来时,顾琳琅果然已经深睡,且,像是沉入了什么好梦里,唇际如弯月,笑盈盈的。穆骁抬指轻刮了下顾琳琅温软的脸颊,自己也不由弯起唇角,轻手轻脚地上了榻,将顾琳琅拢睡在他怀里。
大抵是这些时日,一直缺少睡眠的缘故,今夜的顾琳琅,睡得格外沉,温顺依在他的怀中,一只手,还轻拽着他身前衣裳,像是一个依恋人的孩子。
过上四五个月,他与她的孩子,也将出世了。想得心喜的穆骁,微低头,在顾琳琅盈有笑意的红唇上,轻吻了吻,就像少时情定后,看顾琳琅在他怀中熟睡时,所做的那样。
当时的他,也有想着与顾琳琅光明正大地一起,有想着同她生儿育女,但,当时为身份地位自卑的他,如此想时,在心底深处,亦不由觉得自己是痴心妄想,只以为他与顾琳琅会是一段露水情缘,只想着能够善始善终,未想到,多年后竟真会实现。
只是,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
寂静深夜里,穆骁眸光转幽,唇际弯起的笑意,也一点点地散去。旧日与今时,皆凛如刀剑风霜,只会无情地折磨他的心,唯有怀中人的温软,唯有她腹中的孩子,能在当下,给予他温暖的慰藉。
幽夜中,他将怀中的女子,牢牢地抱得更紧,似一世都不愿撒手,一世都不想与她分离片刻,而,翌日天明,琳琅朦胧醒转时,身边依然清静无人。
这是她入宫以来,睡得最清静安稳的一个夜晚,不仅仅是因穆骁不在她的身边,更是因她在梦中,见到了她的夫君昭华,记起了一些,她曾经遗忘的旧事。
在永失所爱的绝望处境下,记起的每一点零星旧事,都珍贵无比,如点点星火,让她能在当下幽漆悲凄的境地里,看到昔日的光明,能再与昭华说说话,深情地拥抱他,让她千疮百孔的心,有所慰藉,能在昔日昭华的陪伴下,坚定走下去的勇气,等待着终有一日,能够寻伺时机,为他报仇。
琳琅总觉得,这一世,她与昭华的情缘,太浅,与他相守的时光,太短,而梦中记起的旧日之事,让她忆起遗忘的曾经,将与昭华的相守时光延长,让她恍惚有种错觉,她的夫君昭华,还没有离世,他就在旧日的记忆里陪着她。每一次记起遗忘的曾经,就是一次与昭华的相会,昭华就在她的记忆角落里,等着她,温柔安静地等待着她。
梦境的珍贵美好,使琳琅在人醒来时,心中甚至有懊丧之感,似是想在梦中沉睡一世,与昭华在梦境中相守不离。但这懊丧之感,在她心中,也只一瞬而已,琳琅很快想起她腹中的孩子,想起她与昭华的阿慕。她不能自顾沉浸在温暖的美梦中,浑浑噩噩,无所作为,她得睁开眼,清醒警觉地活着,活在这个阴冷艰难的世道上,好好地保护好她的孩子们。
醒来的琳琅,回想着能够记起的梦中片段,在榻上静坐一阵后,撩开帐帘,起身下榻。
侍女素槿,奉御命伴她入宫,见她醒了,与云芷等另外几名宫女,立迎上前来,一同搀扶。
琳琅扶握住素槿的手,趿鞋站起的瞬间,想起梦中记忆里,素槿那奇怪的眸光。她一边扶着素槿的手,坐到镜台前梳洗,一边让云芷等穆骁派来的宫女,都退远一些,看着素槿轻道:“昨夜,我想起了一点旧事……”
她将记起的初知怀有身孕之事,轻讲与素槿听,疑惑地问素槿道:“这是好事,不是吗?为什么不为我感到欢喜,而要……那样担忧地看我呢?当时是出什么事了吗?是我……还没有记起来的?”
沉默的素槿,心情复杂地望着她的小姐,唇齿艰涩,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她不知小姐到底记起了多少,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知,她到底该不该回答。
若仅仅是普通主仆,主子问事,奴婢径说就是了,她不必犹疑,可她与小姐之间,不止于普通主仆,她不得不犹豫是否如实回答,是因为她不能不体念小姐的喜怒哀乐,因为她珍视与小姐的多年情谊。
幼时,被家人卖与顾家为奴的她,起先,是为夫人煎药煮茶,侍奉夫人。后来,夫人病重,对世上万事都已心灰,唯独放心不下她的亲生女儿,担心她一走,女儿会少人照料,遂强打精神,细细遴选做事仔细可靠的奴仆,派到女儿身边。她就是这般,被夫人拨到小姐身旁,从此贴身伺候小姐。
人往高处走,乃是天性使然,为奴为仆的,又最会看风向眼色,越觉自己有本事在身,越不甘于只伺候一个遭到冷落的小姐。夫人临终前,为小姐选挑的奴仆,见府中大人,只看重继室和同继室所生的儿女,对小姐渐渐懈怠,后,在小姐要离开顾家、搬住到香雪居时,也大都不愿跟随,不愿到离开富丽的□□,随侍到偏僻的别宅去。
小姐并不勉强,侍女中,但凡有一丝不愿的,都可留在□□,去侍奉顾二小姐,不必相随。而她,与旁人不同,愿随小姐去往香雪居。在再三问她,都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小姐静静看她片刻,忽地笑晕双涡,以微微吓唬人的语气,开玩笑道:“我还没有去过那里呢。说不好,那里的房子都是破的,下雨天时,还会漏雨,你真要随我过去吗?”
“那奴婢更要随小姐一起去了”,她迎着小姐的目光,含笑回答小姐道,“奴婢家里,就是帮人修房顶的。小时候看阿爹干过,若那里真会下雨时漏雨,奴婢说不定能帮忙呢。”
小姐在听到她这句玩笑话后,轻嗤一笑,面上清澈笑意更深,而眸光,却微微湿润。
再怎么在生父与继母面前,表现淡然,但其实,还是个孤独的孩子啊!她陪着小姐在香雪居长大,知道小姐的孤独,最终被一场爱恋所点燃。
她虽仅在一次偶然下,见到那名少年持刀跃窗的背影,但对小姐暗有情郎一事,一直心中有数。尽管顾家主家那边,小姐的继母,有以钱财诱惑,想让她通报小姐的日常之事,但小姐的这一秘密,她一直死守着,没有向顾家透露分毫。
钱财固是好的,但有些事,钱财越不过去。她知此事厉害,但凡泄露给小姐的继母柳夫人,小姐就将名声尽毁,万劫不复。但小姐,对待这场爱恋的勇气,比她想象得更加坚定疯狂。
竟要抛下一切俗世名利,与那少年浪迹天涯!!小姐将走时,为她安排好了一切,消奴籍,赠金银,在将要私奔的前夜,与她絮絮说了许久的话,双眸明亮,尽是不畏未来艰险,唯有向往执着。
去兰亭时,小姐是欢喜而又感伤的,她也以为,此生将与小姐难再相见,十分伤感,可小姐,在那一日最后,竟又回来了,与离去时大相径庭,失魂落魄,衣袖染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不久后,小姐就选择嫁与自己的表兄——成国公之子霍翊为妻。尽管小姐在这桩婚事上,是顺服沉默的,但她能感觉出来,小姐心中不愿。成亲那一日,当小姐为霍翊披穿上大红嫁衣时,小姐望着镜中的自己,未展笑颜,而是眸光绝望,如赴刑场。
而后,言昭出现了,在小姐绝望的洞房之夜。她记得这名年轻男子,这样的翩翩君子,任谁见了,一世都难再忘记。原来,他并非曾与小姐一同施粥的言昭,而是楚朝天子颜昀。楚天子将小姐救离霍家,带小姐进入深宫没多久,小姐就被查出怀有身孕。
自是小姐与那少年情郎的孩子了,她以为楚帝纵能忍一时,也难忍长久,所以那时候的她,既为那能忍一时,为小姐暗松口气,又为那难忍长久,为小姐担忧不已。
她担心楚帝对小姐的情意,会被这孩子的存在,渐渐磨光,小姐会余生蹉跎深宫。可楚帝没有,楚帝对小姐的爱,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而失忆对小姐来说,像是好事,笑容重新回到了小姐脸上,与楚天子的家,像是小姐一直向往着的。
只可惜,小姐深深眷恋着的家,最终在晋军的铁蹄下,在晋帝穆骁的强权迫害下,也成了一场温柔的镜花水月。
从前,是楚天子下令禁言,所以她对旧日之事,绝口不提,而今,君公已死,她依然觉得难以启齿。小姐眼下的境地,已极煎熬痛苦,有何必要在这时告诉她,阿慕并不是她与君公的孩子,告诉她,她曾有个少年情郎,如今生死不明,不知身在何方。
小姐本就是患有失忆症的病人,若贸然说了,小姐在刺激之下,又失去更多记忆,甚至记忆混乱,可如何是好?!此症无解,从前能让小姐从极度混乱中平静下来的,是君公,可君公,已经去了……
下定决心隐瞒的素槿,正不得不编个谎言,回答小姐的疑问时,殿外忽然响起的争执人声,转移了小姐的注意力,因为其中,像是有小公子的声音。
心中一紧的琳琅,忙走至窗边,推窗向外看去。这一看,立叫她心悬嗓子眼儿,只见站在御阶高处的穆骁,正一把将阿慕拎了起来,那高度,若他一松手,阿慕定将摔得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