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穆骁早知刺杀之事,早知她有不臣之心……御殿内,他对她与昭华的刻意羞辱,是想逼得昭华沉不住气,快些联同肃王动手,好让他真凭实据地铲除肃王,今日他愿意随她来琅山,也是因他早有准备,根本不会踏入她的陷阱,原来……原来穆骁一早都知道了……
如视蝼蚁,穆骁仍是笑着的,笑意嘲讽寒凉,微弯着的唇角,似夺人性命的冷利弯刀,一句句噙着笑音,残酷道出诛心之语,亦如锋寒刀刃,用力剜割着琳琅的心,无情打碎她所有的希望,并肆意践踏在脚下,将她对未来的祈盼,彻底踩成齑粉。
惊骇至极的绝望,如凛寒冬日里的茫茫白雪,几乎侵袭至琳琅身心的每一处,令她通体冰冷,如临冰渊。在最绝望时,犹有不肯屈服于命运的不甘,脸色惨白的琳琅,望着神情讽笑的穆骁,心中忽地闪过一念。
……穆骁虽有不少忠心耿耿的文武朝臣,但他没有同母兄弟,也没有半点子嗣,他这穆氏皇帝,其实当得着实孤家寡人。只要穆骁能在铲除肃王前,死在琅山,事情就还有转机。
……肃王手下兵力就埋在琅山,纵然洞悉弑君谋划的穆骁,事先应已派人手依时剿杀,此刻琅山内,许正上演两方厮杀,可若穆骁一死,肃王就将是最有胜算的继位者,穆骁一方不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战,意识到自己越是勇猛拼杀,事后将被清算得越厉害,死得越惨,必然士气大衰,选择投降甚至倒戈……
……只要穆骁今日死在琅山,肃王和昭华,就有可能控制住局势,依然将穆骁之死,做成外敌刺杀的假象。只是她,应就在动手之时,被此刻随侍穆骁的御前侍卫,直接杀死。若能以一己性命,换来昭华和阿慕的余生平安,她九泉之下,亦是含笑。如若她此刻能将穆骁杀死在琅山,昭华便有可能带着阿慕,离开长安,去往他们画中的昭山玉水,安定无虞地,好好地活下去……
还没有一败涂地,她的夫君和孩子,仍有生机……琳琅望着高高在上的大晋天子,惨白的面容,逐渐布满对死亡的畏惧,和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无尽悔意,“陛下,我错了”,她无比悔恨地扑跪在穆骁身前,看穆骁并没有一脚将她踹开,越发用力地紧拽住穆骁衣裳,无限惶惧地仰面望他,泪如珠落。
“陛下,我错了,我是一时糊涂,才听了长乐公的话,鬼迷心窍,要害陛下,我知道错了,陛下,求陛下饶我一命,我愿为奴为婢,终生伺候陛下”,她泪眼朦胧地恳求着,原已清丽无匹的容色,在滢滢泪光的点缀下,越发滟如明雪,宛若仙葩含露,梨花带雨,似能令世间心如铁石之人,也不禁为之心颤动容。
可穆骁的心肠,远比铁石冷硬。琳琅见穆骁始终神情峻冷,俯看她的眸光,浮着淡漠如雪的讽嘲笑意,并不为之神色稍动,越发泪如雨下,泣声连连。
“陛下不饶恕我,是我自己罪有应得,但……但陛下的孩子,是无辜的”,她越发紧密地依在穆骁身前,一边落泪,一边哽咽着乞求道,“我其实已经有陛下的孩子了,只是长乐公先前劝我谋害陛下,我才一直没有对陛下说……真的,陛下,我已怀孕一个多月了,我没有骗陛下,陛下派太医来,把脉一查就知,我骗不了陛下的……我怀的,真的是陛下的孩子,长乐公体弱,那段时间,他根本没有能力碰我,我腹中的孩子,千真万确,是陛下的……”
琳琅不指望穆骁能信她这番谎话,只要穆骁,因她这些话,能有一丝恍神,她就能得到杀他的机会。琳琅一边泣声说着,一边透过泪光,暗暗观察穆骁的神色,看他坚凛如冰的神情,似因她说的“孕事”,裂现出一条细缝,一直冷冷负在身后的手,也不由抬近前来,似想抓住她的手臂,拉她起身。
琳琅忙伸高自己的左手,迎了上去。左手被穆骁捉握住,身体由之被穆骁拉高近前的一瞬间,琳琅立用右手,飞快拔下髻上伪作发簪的刺杀利器,将尖锐淬毒的簪尖,用力刺向穆骁的心口。
然,穆骁的反应,比她刺杀动作更快。他捉她左手、拉她起身,并非是因“孕事”,有一丝恍神动容,而是为了严厉惩治欺君之人。
淬毒簪尖,未及刺入穆骁身体,即被打落在地,穆骁将她用力钳按在亭柱前,一手禁她动作,一手紧紧扼着她的脖颈,眸中笑意,比之先前,更是深不见底,像是将疯之人,笑到似要流泪,双眸尽是隐隐疯癫的血红。
“你以为朕还会信你吗?!”穆骁冷笑的语气,透着莫大的嘲讽,讥刺的眸光,寒洌无情地审视着她,像已将她由里及外,完全看透,声寒如冰,“你顾琳琅对朕,永远是欺骗利用,满口谎言,何曾对朕说过半句真心话?!”
最后的拼死一博,也以失败告终,苍天不佑,琳琅已在绝望世事下,心存死志,准备与夫君孩子,共赴黄泉。
既不畏死,又有何可畏,眸中的柔弱泪意,凝结成冰,琳琅褪去所有矫饰伪装,冷望着穆骁的眸光,亦饱含讥嘲。被强扼着的身体疼痛,不会令她变得软弱,只会让她长期以来受欺辱时,强行压抑的愤怒与仇恨,在这一刻处境近似时,彻底迸发出来,化作堪比淬毒利刃的尖刺言辞,狠狠刺向面前的仇人。
“陛下既想听真心话,那我就说给陛下听”,琳琅冷冷讽看着穆骁道,“真心话就是,我看不起陛下!从来都看不起!!纵是新朝皇帝又如何,在我心里,陛下连街边的贩夫走卒都不如,更别提和我的夫君相比!我夫君是云中皓月,陛下则似坑底烂泥!每一次被陛下碰触时,都像是陷在恶臭的烂泥坑里,让我感觉恶心无比!陛下同我说的那些话,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我感到作呕……”
“住口!!”
狂怒之下,穆骁紧扼着女子喉咙的手,不自觉加重手劲。琳琅已觉呼吸有些困难,但仍是坚持讽斥穆骁,要在死前,一抒心中怨恨。
“难道我说错了吗?!陛下所谓的仁义治天下,就是明面上优待禅位末帝,封他为长乐公,借他声名博正统稳江山,暗地里,却用种种不堪手段,逼迫长乐公的妻子,委身侍奉,对他们夫妇,一再欺辱折磨!这等卑劣无耻的小人行径,路边的贩夫走卒听了,都要唾骂一声,陛下虽是九五至尊,可论品性,实是下贱至极!如陛下这般卑劣无耻之人,竟能登上皇位,真是上天走眼、苍生之祸!!”
手下因暴怒汹涌,用力更重,穆骁几是面目狰狞,如将失控的野兽,咆吼出声:“是你逼朕的!!一直以来,是你在逼朕!!朕对你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朕一再给你机会,一再选择相信你,是你一次又一次辜负朕,是你!!是你!!!”
“陛下杀生母,也是逼不得已吗?!”
穆骁所谓的“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听在琳琅耳中,只是穆骁一直以来的不可理喻。因为穆骁的不可理喻,她长期以来,不知熬受了多少折磨,心中无尽怨恨的冲涌下,琳琅冷声讽问着,并直接撕开了穆骁心底的伤疤。
“也许陛下的生母,在当初生下陛下时,就该将陛下直接掐死,如此,不仅可替苍生除害,她自己,也不必死在亲生儿子手中。如果上天,肯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想来,她会眼也不眨地杀死襁褓中的陛下!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陛下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来日,也许陛下自己,也会死在自己儿子手中。哦,儿子,我倒忘了,陛下迄今还没有一子半女。是报应已经来了吗?上苍要绝陛下子嗣,让陛下做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孤独至死!
孩子,我怎会为陛下怀孩子呢?!我只会为我爱的人,怀孕生子。母亲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天然有怜惜之情,可陛下,竟连最易得的母爱都得不到,连生你的人都不爱你,这世间,还会有谁真心爱你!可怜陛下坐着帝位,却连街头乞儿都不如,永永远远,得不到别人半点真心!!”
“住口!!朕叫你住口!!”
对穆骁来说,被天下人唾骂上千万句,也不及顾琳琅几字嘲讽,更何况,她说了这样多,这样多……狂涌的盛怒,几要将理智全部冲没,穆骁双眸血红,如正焚烧烈焰,要将身前的女子,烧成灰烬,手下也不由越发用力,直到他在这世上,最爱亦最恨的人,再说不出半个字。
青丝披散的雪白面庞,如白鹤垂颈,忽地微垂时,穆骁猛地从盛怒中醒过神来。一时间,他竟不敢伸手去探。他不知自己正想什么,只是胸腔中原先狂涌不休的爱与恨,凝成了混沌的一团,如是巨石堵在他心口,让他不仅竟似失声,呼吸、心跳,也像跟着失去。
颤颤地,他伸出一指,去探顾琳琅的鼻息。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后,穆骁缓缓垂下了手,他面容微微抽搐,似是想对这答案,有下意识的直观反应,可心中纠葛不清的爱与恨,令他最终面无表情,只是两行泪,忽地从他通红眸中流下,他绝望地闭上眼,泪水倏忽滑落脸颊。
落了大半日的细雪,至夜间转烈,随着凛风,吹绵扯絮般飘覆京城,令冬夜更加严冷。幽深冰冷的地牢中,狱卒们抬着各式残酷刑具,走向牢中白衣如雪的年轻男子。香雪居的大门外,年幼的孩子不畏严寒,冒着风雪翘首张望,苦等爹爹娘亲归来。
……怎么……还不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