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生辰,天公却不作美,闷雷隐隐,似将有场大雨。
雷声隐隐的夜色下,甘露殿,天子寿宴将启。与曾经的上阳苑夜宴不同,此宴不仅君臣同乐,天子的后宫美人,以顾婕妤为首,亦在宴中。云鬓珠钗,环肥燕瘦,可谓是殿内一道极美的风景,只这风景,看在某些人眼中,就不那么美了。
裴铎见因此心情郁郁的明霜妹妹,下意识想饮酒消愁,忙在案下按住了她手——宴尚未始,圣上尚未举杯,哪有做臣子的,先动箸喝酒的道理!圣上虽一向宽待明霜妹妹,但妹妹也不可因此失了分寸,需知雨露雷霆,俱是天恩,这其间变化,或就在转瞬之间。
裴铎一边想着,一边看向安静殿内,见众宾皆在,唯长乐公夫妇的坐席还空着,暗想圣上迟迟不举杯,应是在等这对前朝帝后吧。
至于长乐公夫妇之子颜慕,因同永王一处的缘故,被永王早早拉来了殿中,此刻正与永王坐在一起,翘首盼等着父母的到来。他侧着身子,眼巴巴地望着殿外,不知上首天子,正悄然看着他,那隐秘落在他身上的幽邃眸光,比起处理朝事时,还要复杂几分。
那夜宁清街畔画舫上,顾琳琅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似深深烙在穆骁心中。穆骁从前坚信顾琳琅是凉薄无情之人,但那一夜顾琳琅极其坚凛的神色言辞,和几欲投水的决绝举动,让他这一坚定想法,如山崩,摇摇欲坠。
也只是摇摇欲坠而未完全坠地,穆骁心底仍有一念,像草蔓根茎,紧紧抓附着他的心壤。
顾琳琅不爱颜昀,这七个字的心念,就如溺水之人,竭力攥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尽管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九分已碎,但仍有一分,在心底执着认定,顾琳琅这个负心无情的女子,不可能爱上任何男子,不可能对如今一无所有的颜昀,真有什么男女之情。
……许是为了孩子罢了。顾琳琅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是真有点感情。也许作为孩子生父的颜昀,是因父凭子贵,才能在顾琳琅心中占据方寸之地。顾琳琅也是为了孩子,才在楚亡后对颜昀不离不弃,仍与颜昀守着过活。她是为了保全孩子的小家,才在那一夜,对他说出若与他真发生什么,往后无颜面对夫君孩子的话来。
……都是为了孩子罢了……当年他将少年人最炙|热真诚的一腔心头血捧出,都能被她弃如敝履,这样一个虚荣狠毒、无心无情的女人,怎么可能,会真的爱着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呢?!
……绝无可能的。
穆骁自斟一盏,正欲饮时,一名内监急急忙忙地跑进殿中,跪地禀道:“陛……陛下,不好了!撷芳殿走水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影,登时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而殿中人,大多不知撷芳殿中有谁,只是面面相觑时,又听那内监继续急禀道:“长乐公夫妇,俱困于火中!!”
这一下,原先沉寂的殿内,立时哗然。裴明霜听说长乐公夫人被困火中,急得要去救人时,被一旁兄长用力按住。兄长裴铎对她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看上首天子,无言地提示她,天子有令,方可离席救人。
裴明霜强忍心中焦灼,着急地盯望着上首圣上,等着天子下达救火救人的御令。可上首圣上,却似一时没听明白内监急禀之语,持盏的修长手指,轻轻在玉盏盏璧上一抚,静静望着下首内监,缓声重复问道:“……俱……困于火中?”
“是”,来报的内监,再一次恭声急禀道,“长乐公夫妇,俱困于火中!”
裴明霜急等圣上开金口下御令,可圣上却不知在想什么,在静静听完内监这一句后,眸光遥看向殿外夜色中隐隐的红光,手抚着酒盏,沉默不语。
迟一刻,生机就少一分。裴明霜忍等片刻后,终于按耐不住,嚯然站起来身,高声催道:“陛下!!”
见只知沙场冲锋、不知朝堂诡谲的妹妹,贸然站起来当出头鸟,裴铎简直要后背出汗。他拉住妹妹的手臂,不知要如何是好时,又见静坐的圣上,放下了手中杯盏、起身向外走去,暗暗松了口气,同妹妹还有一众与宴的王公朝臣、后宫嫔妃等,紧紧跟随在圣上身后,往正走水的撷芳殿,快步走去。
撷芳殿离甘露殿并不远,随圣上快走至撷芳殿前时,裴铎见许多侍卫宫人,正在外围拼命浇水灭火,而那个一听消息就冲出甘露殿的长乐公夫妇之子,正被一个满面惶急的侍女,强行抱在怀中。
裴铎曾见过这侍女,知她是伺候在长乐公夫人身边的。这侍女一边紧紧抱住颜小公子,一边极力苦劝,不让颜慕一个小孩子,为寻父母,冲入火海,以身犯险。
“若公子有个三长两短,叫夫人与君公,怎么活呢?!!”
侍女的苦劝,可谓是字字戳心,但颜小公子倔得就像头小牛,仍极力向殿门方向挣去,两只乌黑的眼睛,映满了赤红的火光,小小孩童急切喊出的心声,令世间许多不肖子孙,都当羞愧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