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拽进杂货铺,到在这宁清长街走至夜幕沉沉,穆骁虽禽|兽之心昭然若揭,但一直没有直接挑明和她说,琳琅便也一直不摊开来讲,只当迷糊不知,一边像个风筝被穆骁牵来牵去,一边一直在寻找机会脱身,并暗暗观察穆骁,是否有改变想法的可能。
她原是想装聋作哑混过去的,毕竟穆骁那等暴戾易怒的性子,她之前已多番领教,若直接将话讲明,她担心她的抵死不从,会招致穆骁的怒火滔天。
穆骁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人,之前仅因偏信顾琉珠的枕边风,就对她与颜昀明里暗里各种欺辱。现在,若她直接拒绝了他,依他之心胸狭隘、心思龌|龊,或会在羞怒之下,对香雪居进行更激烈的报复。新朝皇权的怒火,是如今她与夫君孩子的小家,无法轻易承受的。
之前的琳琅,一直想设法逃避穆骁的兽心,盼着穆骁自己渐将这兽心消了,但,现下,被穆骁强行拽牵入画舫的她,见一应侍随皆退了出去,船舱内,仅她与穆骁二人,一颗心,不由紧张地悬停在嗓子眼,几要跃出来了。
在外面街上,还算是大庭广众之下,穆骁纵色心再烈,也无法当众对她做什么。可在这私|密的船舱内,若穆骁真要对她动手动脚、为非作歹,她要如何避开?!
女子垂在袖中的手,因心中惧极,紧张地攥了起来。而坐在一旁的穆骁,悠悠心绪,正似行舟兰桨排开的涟涟春水,在这暮春月夜中,飘飘荡荡得很。
他颇为殷勤地,亲自为顾琳琅斟酒,并引她看向舫窗外的满河莲灯,笑问她道:“夫人喜欢吗?”
没了面具的遮挡,穆骁的这张脸,显得更加可怕了。琳琅为避开穆骁笑面虎似的注视,将目光投看向舫窗外的春水河灯,心中忧灼,如小鼓急敲,手中捧着的酒水,也半点都不敢沾。
而与佳人正泛舟赏灯的穆骁,因心情舒畅,在接连喝了好几杯后,方暂停了饮酒动作。他一手握着半杯残酒,一手轻搭在食案上,目望着窗外宛若天上星火的盏盏莲灯,内中心绪,正似这流水浮灯,在月夜中,无声逐流。
“朕十七岁那年,曾与一少女,在七夕夜里,来此放灯。那时,我们一边放河灯,一边在心中默默许下了心愿,却都不肯告诉对方,到底许了什么愿望。那时候,朕很自信,纵那少女不说,也以为自己心里猜的是对的,后来才知,朕所猜的,与她真正所想的,应是完全相反的。
朕猜的,是她希望与朕一世不离,而她许下的,应是在她玩厌之后,朕可以在这世上彻底消失,勿要误了她的锦绣荣华。
她喜欢锦衣华服、香车宝马,喜欢权势地位、万众敬仰,这些,都是那时的朕,不能给她的。那时,她对朕做下了很过分的事,朕也曾为此,恨她很深很深。
这份恨,至今还在朕心里,只是,朕不想心中一世都只有恨。朕想告诉她,她想要的权势地位,想要的富贵荣华,朕都有了。虚荣无妨,朕已是皇帝,爱财无妨,朕富有天下,若她肯回头,朕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
即使她只是为荣华富贵,选择回头,即使她一如既往,对朕依然没有半点真心,朕也愿意接受,只要……只要她回到朕的身边就可以……就可以……”
半杯残酒,在愈低的语尽时,被仰灌入喉中。穆骁新又斟了一杯好酒,万般旧恨,皆被压在心底,浮盈在心中的,正似这一杯佳酿,满满的,都是佳人将归的希望。
他边饮酒边看向顾琳琅,见她专注地凝望着窗外夜景,像是根本没注意听他在说什么,淡淡一哂。
纵认真听了,失忆的她,应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而他,也不愿向她挑明那少女是她,不愿将过去的事,一一讲与她听——并不是什么值得追念的美好之事,往事是不可重圆的破镜,强行伸手触|摸,只会被割得鲜血淋漓,他现下所想要的,只是一场类似水中月的梦境,虽是假的,但看着,十分圆满。
明月下,画舫轻逐流水,莲灯随波悠漾,月色水光与灯火相映成辉,确是一幅可让人赏心悦目的美景,但惊惶不安的琳琅,如何能有赏景的心思呢,只是目光空茫地望着眼前之景,心如火焚。
忧惶之极时,眼前漂游着的盏盏莲灯,令琳琅忽地想起了楚宫中的一桩旧事。
颜昀为帝,是极简朴的,宫中几不办宴,她这做皇后的,也没有像现在的婕妤顾琉珠那样,时不时就在宫里办芳宴雅集,为后数年,宫中一直安安静静。
七夕节,是宫廷的重要节日,之前的楚朝君主在位时,七夕夜的大楚皇宫,宛如灯的海洋,各种欢宴游乐之事,层出不穷。但颜昀自登基以来,一直杜绝各种节庆宴会之事,直到那一年,快到七夕时,他忽地问她可觉宫中冷清,问她是否想在七夕夜办宴赏灯,若想,他就命人安排下去。
她知道朝事艰难、国库空虚,当以节俭为上,遂婉拒此事,也以为自己与孩子,会度过一个与往常无异的七夕节。但那一夜,平时应在御书房处理朝事的颜昀,却带了彩纸细竹,到她的未央宫来。他为她和孩子,亲手做了一盏莲花灯,而后携她们到春陂池畔,将那盏小莲灯,放进月色下的涟涟流水中。
那一夜,春陂池畔,回荡着欢声笑语。许久后,莲灯悠悠飘远,颜昀将玩累困睡的阿慕,负在背上,与她一起走回未央宫。水月交融的波光摇映中,他问她在放灯时许了什么愿望,她望着他和孩子,轻轻地道:一世相守,一世长安。
若今夜,穆骁真的难忍兽心,对她做下禽|兽之事,那这样的安宁相守,就再也没有了……
心如熬煎的琳琅,在听穆骁问她“夜景可美”时,勉强挤出点笑意道:“如此良辰美景,陛下当携顾婕妤,一起赏看才是。顾婕妤是爱热闹的性子,又爱极了陛下,若陛下带她出宫赏游,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穆骁听顾琳琅突然提起顾琉珠,犹以为这滑头女子,是在借此试探他的心意,心中一笑,顺着她的话道:“顾琉珠不值什么,与她一起,不如同夫人一起有趣。”
琳琅唇际勉强浮起的零星笑意,更加僵滞,“……陛下真是说笑了。顾婕妤年轻貌美,活泼又可爱,就像春日里最娇丽的花儿,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欢喜。不像我,年长色衰,性子又沉闷,是极无趣的人……和我一起,哪里会比和顾婕妤一起有趣呢……”
穆骁懒得在此良辰美景,同顾琳琅聊说一个庸俗无趣的女子,径望着顾琳琅道:“夫人莫要自贬,在朕心里,天下间,再没有比夫人更有趣的女子了。至于年长色衰,更是无稽之谈,夫人美貌无匹,且二十有三的年纪,在朕这里刚刚好,就像一杯酒,正酿到最醇美的时候,享用起来,最有滋味。”
“享用”两个字,简直如一记重锤,重重砸在琳琅心上,她惊骇到说不出话时,见穆骁边惬意享用着杯中佳酿,边意有所指地笑看着她道:“顾琉珠那样的平庸女子,都可在这朕这里得到荣华地位,何况,如夫人这等绝色呢?”
穆骁的确是意有所指,从白天到此刻,顾琳琅一直按兵不动,叫盼着她主动诱君的他,等得有点着急了。他故意暗示得如此明显,是想让顾琳琅快些行动,但这些话,听在顾琳琅耳中,只是进一步加深她的恐慌与厌恶罢了。
原来,穆骁并非真的喜爱顾琉珠,只是单纯将顾琉珠,视作玩物罢了。她顾琳琅,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合眼的玩物吧……当初他对她没动色心时,就肆意地欺辱她,这会子对她动了色心,就无耻地假意示好,想将她尽情玩弄于股掌之间,真是……恶心极了!
眼看穆骁抬起一条手臂,似是想将她搂入怀中,被逼得无法的琳琅,知道再这么装傻下去,恐怕要被逼失|身,只能匆忙站起避开,并直接挑明道:
“我与顾婕妤不同,顾婕妤丈夫已死,且愿为陛下妃嫔,而我,有夫有子,只想与夫君孩子简单平静地生活,不想做出背弃夫君之事。陛下是天子,可说是要什么有什么,招手间即有美人逢迎,何必为我一色衰妇人,浪费心力呢?!”
“是啊,朕已是要什么有什么了”,穆骁见顾琳琅态度如此鲜明坚凛,有些茫然地站起,“朕已经拥有一切,权力地位财富,什么都有了。若能站到朕的身边,便可与朕分享所有荣华,这些,你不想要吗?”
琳琅见穆骁说话间靠前,一边惊惧后退一边坚决摇头,“我不想要!我只想和我的夫君孩子一起,陛下说的那些,于我来说,只是过眼云烟,我真正在意的,只有我的夫君孩子,他们对我来说,是天下间任何人事都无法比拟的,我只要他们!!”
“……不……朕不信……”
惊疑不定的穆骁,感觉自己的灵魂,似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不停地在心中告诉他说,顾琳琅在口是心非,顾琳琅在欲迎还拒,而另一半,正惊茫地看着她坚凛的神色,看她眸光坚定,没有半点掩饰与摇摆,有的,只有对他穆骁的全然拒绝。
“……不……朕不信!!”
这陡然拔高的声调,与进一步逼近的步伐,唬得琳琅连连后退。她退至窗边,已是退无可退,见不肯相信的穆骁,神情隐隐癫狂的同时,还在向她逼近,急得并指发誓道:“我顾琳琅对天发誓,今夜在此对陛下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如有半点虚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发下如此毒誓后,见穆骁忽然顿住了脚步,原先神态中的隐隐癫狂,也在僵在面上片刻后,化作了了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