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三个字,像一道玉钩,将琳琅的心,勾得重重一跳。她在透窗入室的春阳中,竟似有些无法直视颜昀深深望她的眼神,略带几分慌张地别过头道:“我知道。”
多年相守、生死患难,她知道颜昀是爱她的,就像她爱着他和阿慕一样,彼此爱到,可以为对方舍生忘死。可,明明心里知道,真正第一次亲耳听他说出,心却没来由地飞快跳了起来,双颊也被春阳,暄晒得更加暖烫。
好像这本来心照不宣的三个字,似有魔力,一旦说出口,就有什么,被悄悄打开了……
淡金色的朝阳披拂中,女子原本白皙如玉的耳垂,红得如染赤霞,在好一会儿后,方随主人羞意渐消,而渐褪血色。
心头的羞烫,渐平和下来,暖漾如春|水涟涟,琳琅听着自己轻轻的心跳声,抬眸看着她的丈夫,温柔轻道:“我知道的。”
颜昀知道,妻子所说的“知道”,犹只是她所理解的那几分而已。往常他隐忍示爱,她道出类似的话时,他纵是淡淡笑着,心中也不自觉会轻轻掠过一丝苦涩,而今天,这丝苦涩,却没有出现在他心底。
明知妻子并未理解他的情深,可见她温柔地望着他,清澈眸中全然只他一人,他心中如有春风拂过,在心底尘封多年的种子,似也正努力吸风饮露,等着破土见光的一天。
真是奇怪,从前,他尚是一朝天子、拥有江山权势,应该对世间所有,抱有势在必得的希望时,却对这份爱,抱着无望的等待。如今,他除了她与孩子外,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是处了,却有希望,忍不住地在心中悄悄生长。
或是因为,他真的感觉到了,他与她之间,因为改朝换代带来的种种,而关系更为紧密,与以往,渐有不同。这样的改变,让他忍不住开口,对她说出了这三字,且纵没有得到最想要的回应,也依然心|胸开阔,并不感伤。
阳光下,颜昀正含笑望着妻子时,小小的颜慕,也接着他母亲的话,歪着头笑道:“我也知道的。”
琳琅闻声,亦忍不住笑了,她弯身轻抚下儿子的脸颊道:“快用早膳吧,用完了,我们一起搬到新家去。”
好奇的颜慕,立将眼睛睁得圆圆,“去哪里呀?”
琳琅与颜昀对望了一眼,一同笑对爱子道:“香雪居。”
长乐公夫妇撇下一众御赐侍从,仅携旧仆,搬至罗浮巷香雪居之事,自然会被天子眼线,写进日常监看汇报中。
但,当郭成像以前一样,一拿到这份汇报,就立刻捧呈御前时,圣上却看也不看,直接不耐地摆了摆手道:“以后别拿这些东西,来脏朕眼睛。”
因为之前有关长乐公府的汇报,在圣上心中的重要程度,几与军报等同,是一被送至宫中,就要立刻呈送御前,且会被圣上翻来覆去地看上好几遍的,所以郭成对圣上这突然的态度大转弯,深感诧异。
他暗暗猜测,圣上这般态度转变,或与在上阳苑流光榭时,同长乐公夫人酒后乱|性有关。他只能猜到这么多,至于圣上心中,对长乐公夫人,到底是何弯弯绕绕,他实在是揣测不清楚,也不敢多揣。
郭成让手下内监,将这汇报收封起来,继续为正批阅奏折的圣上,伺候笔墨。如此过了约一炷香时间,一个清亮的童音,在殿门外响起,“臣弟穆驰,参见皇兄。”
永王穆驰年方六岁,是老晋侯最小的儿子,在诸公子中,排行十三。这位十三公子的生母,只是一个身份卑下的舞伎,生下孩子没多久,就因病去世。新朝建立后,被封为永王的十三公子,虽也被赐下王宅,但圣上念其年幼失母,令他住在宫中甘棠殿内,日常在南书房读书。
与待其他王爷不同,对这个最小的弟弟,圣上日常会多两分宽容,而年幼的永王殿下,也被这两分宽容,纵得在面圣时,更像是弟弟在面对兄长,而非臣子面对皇帝。
一经传召,永王殿下即大步走了进来,他径停在御案前不远,仰头朗声问道:“皇兄,您为什么要将五皇兄关起来啊?他之前答应过要陪我玩的,这下他出不来,我一个人,好无聊啊……”
将宁王杖责之后、禁足府内的穆骁,没有向小孩子解释因由的心情。他因永王的这一问,又想起顾琳琅那夜种种,心绪暗沉,瞥了眼一脸不解的男孩,凉凉问道:“今日书读了多少?剑练得怎么样了?”
永王感觉皇兄似是心绪不佳,缩头轻吐了吐舌,“还好还好”,他在皇兄审视的目光下,讪讪了一会儿后,又道,“皇兄,我每天一个人读书练剑,好闷的,可不可以找些人陪陪我啊……”
穆骁边阖上手中奏折,边看着地上的男孩道:“从王公朝臣家里,找几个适龄孩子,与你同在南书房念书?”
永王立顺坡上爬,“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要合眼缘的!”
穆骁没这功夫,亲自帮他相看合眼缘的适龄伴读,径将此事丢给郭成,令他配合着永王去安排挑人。
从上阳苑回来后,穆骁除寝食之外的所有时间,都被大小朝事一一填满。倒不是朝政真就繁忙至此,让一朝天子,连个休息自娱的时间都没有,而是穆骁不想停下,不能停下。
现在的他,一旦神思有了空闲,就会想到上阳苑种种,想到顾琳琅,想到这个潇洒失忆的女人,有多无心无情,想到自己在她面前,如跳梁小丑,表演了多少可笑的戏码。
在每每想得对她恨极怒极时,偏又不得不正视杀不了她的事实,如此循环往复,真如钝刀割肉,摧心剖肝。
不知未来有一日,能否将这心结彻底剜除干净,但眼下,暂对这心结,无法根除的他,只想把顾琳琅撵得远远的,不想看她出现在他面前,也不想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
终日将自己浸在大小朝事中的穆骁,也没去关注永王遴选伴读一事,直到这日,他的御辇,行经御花园浣香圃时,见不远处,有一身影清纤袅袅,颇似顾琳琅。
穆骁起先以为是自己在日光下眼花,还在暗恼自己竟然心乱到出现幻觉。等到御驾近前了些,而那身影在察觉天子将至后,忙牵着身边孩子,垂首退避至石径一旁,他才蓦地心中一震。
竟真是顾琳琅!!
狭路相逢,一瞬间,穆骁竟起了让御驾调头折返的心思。也只一瞬,他就在心中,深深唾弃了自己这一想法,面无表情地由着御辇,向前而去。
并不算远的一段距离,种种不堪往事,如山海扑面而来。穆骁极力目不斜视,想对顾琳琅视若无睹,然当掠过的那一瞬间,仍是不由微垂眼睫。
石径一侧,她微垂螓首、静默而立,似一幅美人画,对他的到来,没有半点知觉。而她揽在身前的孩子,则悄然大胆抬眸,默默朝他望来。
锦绣堆中养出的清秀如玉,却有一双不笑时纯黑近冷的眼,眼角微挑,在无甚表情地望向人时,若藏刀锋,直看得上首穆骁,心中竟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