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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第1页)

近代以来,上海人一直是中国一个非常特殊的群落。他们有许多心照不宣的生活秩序和心理规则,说得好听一点,可以称之为“上海文明”。一个外地人到上海,不管在公共汽车上,在商店里,还是在街道间,很快就会辨认出来,主要不是由于外貌和语言,而是这种上海文明对于别种文明的敏感。

同样,几个上海人到外地去,往往也显得十分触目。

全国有点离不开上海人,又都讨厌着上海人。不管东南西北,几乎各地都对上海人没有太好的评价。精于盘算、能说会道、自由散漫、骄傲排外、目无领导、缺少热情、疏离集体、吝啬自私、时髦浮滑、琐碎俗气,如此等等,加在一起,就是外地人心中的上海人。

上海人被骂的由头还有很多。比如,不止一个骚扰了全国的政治人物、帮派头子是从上海发家的,你上海人还有什么话说?不太关心政治的上海人便惶惶然不再言语,偶尔只在私底下嘀咕一句:“他们哪里是上海人?都是外地来的!”

但是,究竟有多少地地道道的上海人?真正地道的上海人就是上海郊区的农民和渔民,而上海人又瞧不起“乡下人”。

于是,上海人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尴尬。这种尴尬远不是自今日起。依我看,上海人始终是中国近代史开始以来最尴尬的一群。

上海人的尴尬,责任主要不在上海人。

这首先应该归因于中华文化在近代的不适应。上海人身上的半近代半传统、半国际半乡土的特质,使他们成了中华文化大家庭中的异数。照例,成为异数的命运是不好的,但上海人似乎又有点明白,当时的中华文化在国际近代化进程中更是异数,异异得正,因此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得意劲儿。

在我看来,上海文明的早期代表者,在物质意义上,是十三世纪的纺织改革家黄道婆;在精神意义上,是十七世纪的官员科学家徐光启。黄道婆使上海成为一个以纺织业为中心的商贸重镇,而徐光启则以惊人的好学和包容游走在科学、国学、朝廷、外邦之间,为后代上海人的正面品质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这实在是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生命组合体。你看,他那么认真地向欧洲传教士们学习了西方的数学、天文学、测量学、水利学,自己参与翻译,还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在朝廷的官也越做越大,当上了礼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与此同时,他居然还一丝不苟地编写了中国农业科学的集大成之作《农政全书》和天文历法的鼎新奠基之作《崇祯历书》。他去世时,朝廷深深哀悼、追封加谥,而他的墓前又有教会立的拉丁文碑文。这么一个贯通中西、左右逢源的大人物,在日常饮食起居上又非常节俭,未曾有过中国官场习惯的铺张浪费。

他提供了一种历史可能。那就是,中华文化在十七、十八、十九世纪遇到的最大考验是如何对待西方文明,而徐光启以自己的示范表明,如果两方面都采取明智态度,就有机会避开大规模的恶性冲突。

可惜历史走向了另一条路。但是,就在恶性冲突之后,西方列强在上海发现了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家族会聚地,叫徐家汇。当初徐光启的示范没有被历史接纳,却被血缘遗传了。西方人对此深感惊喜,于是,徐家汇很快成了传播西方宗教、科学、教学的中心,在上海近代化过程中起到了巨大作用。遗传,又变成了历史。

徐光启的第十六代孙是个军人,他有一个外孙女叫倪桂珍,便是名震中国现代史的宋氏三姐妹的母亲。倪桂珍远远地继承了先祖的遗风,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而且尤其擅长数学。她所哺育的几个儿女对中国社会的巨大影响,可以看做徐光启发端的上海文明的一次重大呈示。

很久失去自信的上海人偶尔在广播电视里听到宋庆龄、宋美龄女士讲话,居然是一口地道的上海口音,感到很不习惯。因为多年来上海的“官话”,主要是山东口音和四川口音。一个上海人只要做到了副科长,憋出来的一定已经不是上海话。

由宋庆龄、宋美龄女士的口音作推想,三四百年前,在北京,徐光启与利玛窦等传教士商议各种文化事项时,操的也是上海口音。

对于一个封闭而自是的中国而言,上海偏踞一隅,不足为道。我们有两湖和四川盆地的天然粮仓,小小的上海缴不了多少稻米;我们有三山五岳安驻自己的宗教和美景,上海连一个稍稍像样的峰峦都找不到,我们有纵横九州的宽阔官道,绕到上海还要兜点远路;我们有许多延续千年的著名古城,上海连个县的资格都年纪太轻……

但是,对于一个具有国际眼光的人而言,上海面对太平洋,背靠万里长江,可谓吞吐万汇,气势不凡。

直到十九世纪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职员黎逊向政府投送了一份报告书,申述上海对新世界版图的重要性,上海便成为《南京条约》中开放通商的五口之一。一八四二年,英国军舰打开了上海。从此,事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上海出现了好几个面积不小的租界,西方文明挟带着恶浊一起席卷进来,破败的中国也把越来越多的赌注投入其间。

徐光启的后代既有心理准备,又惊慌失措地一下子陷入了这种闹腾之中。一方面,殖民者、冒险家、暴发户、流氓、地痞、妓女、帮会一起涌现;另一方面,大学、医院、邮局、银行、电车、学者、诗人、科学家也汇集其间。黄浦江汽笛声声,霓虹灯夜夜闪烁,西装革履与长袍马褂摩肩接踵,四方土语与欧美语言交相斑驳,你来我往,此胜彼败,以最迅捷的频率日夜更替。这里是一个新兴的怪异社会,但严格说来,这里更是一个进出要道,多种激流在这里撞合、喧哗,卷成巨澜。

但是,一代上海人,就在这种悖论中跌跌绊绊地成长起来了。

首先是遇到一个个案件。许多新兴思想家、革命者受到清政府追缉,逃到了上海的租界,于是两种法制体系冲突起来了。上海人日日看报,细细辨析,渐渐领悟了民主、人道、自由、法制、政治犯、量刑、辩论等概念的正常含义,也产生了对新兴思想家、革命者的理解和同情。

更具象征意义的是,上海的士绅、官员都纷纷主张拆去上海旧城城墙,因为它已明显地阻碍了车马行旅、金融商情。他们当时就在呈文中反复说明,拆去城墙,是“国民开化之气”的实验。当然有人反对,但几经争论,上海人终于把城墙拆除,成了陈旧的心理框范特别少的一群。

与此同时,上海人拥有了与苏州私家园林完全不同的公园,懂得了即使晚间不出门也要缴纳公共路灯费。上海文化的重心转向报纸、出版、电影、广播和公私学校,并从一开始就走上了文化产业的道路。

后来,一场来自农村的社会革命改变了上海的历史,上海变得安静多了。走了一批上海人,又留下了大多数上海人,他们被要求与内地取同一步伐,并对内地负起经济责任。上海转过脸来,平一平心旌,开始做起温顺的“大儿子”。车间的机器在隆隆作响,上班的电车拥挤异常,大伙都累,夜上海变得寂静冷清。

为了延续“农村包围城市”的方略,大批内地农村的干部调入上海,为了防范或许会来自太平洋的战争,大批上海工厂迁向内地山区。越是冷僻险峻的山区越能找到上海的工厂,淳朴的山民指着工人的背脊笑一声:“嘿,上海人!”

改革开放以来,广州人、深圳人、温州人快速富裕,腰包鼓鼓地走进上海。上海人有点自惭形秽,却又没有失去自尊,心想,要是我们上海人真正站起来,将是另一番景象。

也许是一种自我安慰,但我知道,他们是在守护一种经济之外的东西,那就是从近代以来逐渐形成的上海人的心理品性。

上海人的心理品性,我想先讲三点。

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以个体自由为基础的宽容并存。

只要不侵碍到自己,上海人一般不去指摘别人的生活方式。比之于其他地方,上海人在公寓、宿舍里与邻居交往较少,万不得已几家合用一个厨房或厕所,互相间的摩擦和争吵却很频繁,因为各家都要保住自身的独立和自由。

因此,上海人的宽容并不表现为谦让,而是表现为“各管各”。

在道德意义上,谦让是一种美德,但在更深刻的文化心理意义上,“各管各”或许更贴切现代宽容观。承认各种生态独自存在的合理性,承认到可以互相不与闻问,比经过艰苦的道德训练而达到的谦让,更有深层意义。

为什么要谦让?因为选择是唯一的,不是你就是我,不让你就要与你争夺。这是大一统秩序下的基本生活方式和道德起点。为什么可以“各管各”?因为选择的道路很多,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谁也不会吞没谁。这是以承认多元世界为前提而派生出来的互容共生契约。

上海下层社会中也有不少喜欢议论别人的婆婆妈妈。但她们也知道,“管闲事”是被广泛厌弃的一种弊病。调到上海来工作的外地官员,常常会苦恼于如何把“闲事”和“正事”区别开来。在上海人心目中,凡是不直接与工作任务有关的个人事务,都属于别人不该管的“闲事”范畴。

上海人口语中有一句至高无上的反诘语,曰:“关侬啥体?”意思是:“关你什么事?”

在外地,一个姑娘的服饰受到同事的批评,她会就批评内容表述自己的观点,如“裙子短一点有什么不好”、“牛仔裤穿着就是方便”之类。但是一到上海姑娘这里,事情就显得异常简单:这是个人私事,即使难看透顶也与別人无关。因此,她只说一句“关侬啥体”,截断全部争执。说这句话的口气,可以是愤然的,也可以是娇嗔的,但道理却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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