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整一个月,在“萨嘎达瓦”香柏燃起的桑烟中,弥漫着唯一的,拉萨的气息。
萨嘎达瓦,是人们纪念佛祖成道、觉悟和圆寂的“佛月”。据说佛祖释迦牟尼的法身是永生不死的,但为了教化众生,揭示无常,佛祖释迦牟尼于八十岁零两个月、藏历三月十五日午夜时分显现了涅槃。藏族民众便把每年的这个月称为“萨嘎达瓦”。民众沉醉在佛月里,虔心诵经、朝圣、持斋戒和广为供养布施。这天,拉萨城里到处燃起生长在高海拔的高山香柏和桑草。这种香柏和桑草可以入药治感冒,加入藏香里驱散污秽邪气。人们通常用来供奉神灵和清净环境……燃烧的香柏和桑草像层层纱帐笼罩着拉萨,令拉萨透散着奇妙的芬香,又仿佛被白云轻簇,拉萨在香柏和桑草的轻烟中飘动着,犹如仙境。
二
萨嘎达瓦月最神圣的十五日到来这天,我一大早起来,用上好的酥油准备为持斋戒的堪布·贡觉丹增仁波切和随他学法的僧尼们献上我的供养“汃子莫古”。“汃子莫古”是藏族传统餐饮中的一道名食。先揪一小块揉好的面在掌心用大拇指一压,一卷,就成了“猫耳朵”(藏语叫汃子),把“猫耳朵”煮熟,再把酥油、奶渣、红糖熬成的(莫古)滚烫的汁浇到上面,香喷喷的“汃子莫古”就做好了。小时候,只有藏历新年才能吃到高热量、高营养、甜美的“汃子莫古”。而隔夜的“汃子莫古”在锅里一热,“汃子”微糊,泛着金黄色,味道更是香甜脆美。在萨嘎达瓦佛月中,供奉出家人和布施乞丐已成为民俗。而萨嘎达瓦期间,出家人通常要持整整一个月的斋戒,所以我也端着自己做的“汃子莫古”前去仁波切家奉行供养。同时,这年萨嘎达瓦,为了尝试清净身心,我开始几天也曾持斋戒。决心是坚定的,但没过几天,工作的间隙我感到饥肠辘辘,平常一日三餐就够麻烦了,没想吃斋后还得加餐更加累赘,我只好气恼地放弃。当然,在十五这天,我和藏地广大信徒一样,一定要持斋守戒。
除了持斋戒,转经、布施等活动在萨嘎达瓦十五日这天也抵达高潮。来自拉萨的市民和康区、林区、农牧区的人们都在环绕圣城拉萨转经。我注意到这年转经路旁的餐馆生意格外兴隆。汉族餐馆的厨师也不在饭菜里放这个月禁食的肉、蒜和味精、鸡精(人们认为这些调料里有肉制粉剂),家家的蔬菜包子供不应求。而和往年相比,回族商贩更多了。他们把一辆辆餐车拉到转经路沿途,叫卖他们的特产“凉皮子”等。还有卖鱼的。往年人们放生得去菜市场买,今年鱼贩子竞争激烈,把鱼卖到了河边。鱼苗也猛涨到了一斤二十元以上。卖香柏和桑草的仍是本地藏族农民,他们蹲在沿着拉萨河畔修起的白色的煨香炉旁摆地摊,没涨价。
我买了一包开着小红花的桑草。记得小时候,满山遍野的灌木类桑草长到一米多高,开满了花儿,大山在桑草的芬芳里波澜起伏。雨后,我们常跑到山上去吮吸花瓣里的甘露,甜极了。
在拉萨河畔煨过桑,转经路很快就进入“萨嘎达瓦”的布施区域。
佛说,透过善行与供养来积累福德资粮,将可成就色身;以无所执之心行善而累积智慧资粮,将可成就法身(究竟身)。这两种资粮应以利他之心来完成。而最殊胜的供养是整个宇宙的曼达供养。为了对治轮回深处的我执,佛经与密续记载了观想身体转化为甘露,然后将它供给四种宾客的一种甚深修持法门。在这四种宾客中,第一是三宝;二是护法;三是那些需要悲悯的六道众生,四是今生及累世的冤亲债主……佛说,通过这些以布施和关怀别人为本的修行,舍弃对自身的任何执著,便是无上的供养、真正的布施波罗密多(布施到彼岸),这时,平凡的布施已升华为智慧与慈悲。
这天,乞讨的人已从四面八方来到了这里,拥挤在马路的两旁,等着人们一角钱一角钱地布施。那些乞讨的孩子可没那么规矩,他们在人流中乱窜,追着人们要钱。萨嘎达瓦从香柏的芬香和诵经声中,似乎突然落回到了苦难的人间。我的脚步不由加快,一面告诫自己:他们是在以自己的不幸和贫穷唤醒我们的慈悲心,给予我们行善积德的机会,他们才是真正的施主!
这时,抬眼望去,我看到一个枯瘦的妇人已病入膏肓,她躺在推车上,眼里含着绝望;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背,穿过人群乞讨;一个女人乳房垂下来,像一只空囊,在喂养饥渴的婴儿;一群蓬头垢面的小孩,穿着破烂的衣裳……形形色色的乞丐向我们伸出梦幻之手……
乞讨的人群中,也有很多汉族人,差不多已是乞丐人数的三分之一。虽然一眼能看出他们有些是利用这天投机乞讨,但布施的人们仍没有分别地挨个发放着钱币,乞丐里也无人排挤他们。这令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故事:相传曾有一个耍猴的汉人来到拉萨,他在大昭寺前,用铁链拴在猴脖上,让猴子表演杂耍翻跟头。每翻一次,铁链咣当咣当砸在地上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看着,情绪渐渐激烈,大声叫喊起来,要求耍猴人停止杂耍和虐待猴子,有人提议把耍猴人赶出拉萨;有人挥舞拳头;有人朝耍猴人脸上吐唾沫。耍猴人吓坏了,紧紧拽着拴猴的铁链,脸色煞白,仓皇逃走。后来,当耍猴人再次出现在大昭寺前时,他已完全改变了在拉萨求生的方法。他不再靠杂耍猴子挣钱了,他牵着猴子,装出一副和猴子相依为命的样子,双手合十,口念六字真经,和猴子一起乞讨。他从布施者那里能要到两份,一份是给他的,另一份人们送给猴子的,一面叮嘱他要善待不会说人话的畜生。一天,耍猴人终于被拉萨感动了,他用乞讨来的钱在拉萨开了一个小商店做些小买卖,把猴子当自己的孩子养起来,人们常常看到他和猴子亲密玩耍的情形……
三
环绕拉萨转经一圈后,该去放生了。这是萨嘎达瓦的另一个重要内容:不仅给贫穷的人们布施,也要解放其他生灵。我买了一些拉萨鱼苗。因为鱼的生命载体很小,一条鱼难以填饱一个人的肚子,一头牛一次却可以喂饱很多人,所以相对来说,鱼被杀的次数更多,更悲惨,人们便大多选择最小的鱼苗放生。当然,过去的拉萨少有人捕鱼吃鱼(全民信教的藏族人要守持杀生戒),所以不必放生鱼,大多放生的是牛羊和鸡等。
卖鱼的人都是外省来的,心比去年好了很多,专门在我装鱼的塑料袋里打进了氧气。但该上哪里放鱼呢?如果在拉萨河放,下游就有外省来的鱼贩等着捞鱼。出城太远,我的驾车技术也不太好。想来想去,还是去了罗布林卡。
进去时,守门人对我说:里面的水也不是太干净,很多鱼都死了。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进了罗布林卡。
这里静极了,草地在树影间摇曳,远处的池塘里,好多鸭子、鹅在嬉戏。我突然想起去年六一旦拉放生的结果;丹拉用节日得到的零花钱买了三只鸭子在家里放生。鸭子很可爱,在我家的池塘里扑扇着翅膀戏水和晒太阳,好不惬意,给满园平添了许多生机。但没两天,鸭子不吃饲料了,它们找到了更好吃的:鱼!池塘里的小鱼苗很多,是溪水的上游冲进来的。它们刚刚开始生长的生命眼看就要被鸭子吃光了,怎么办?我和旦赶紧前往堪布·贡觉丹增仁波切那里去询问。
“我们池塘里有很多鱼苗,后来又买来鸭子放生,但鱼吃掉了水里很多的虫子,鸭子又吃鱼,我们该怎么办呀?”我问。
堪布·贡觉丹增仁波切听着,神情突然变得格外凝重:“我们已把它们从人的屠手中救出来,但它们互相捕食是它们之间的因缘所致……”仁波切没有多说。我和旦从仁波切家里出来,心里一片凄迷:弱肉强食中,有一天,因为什么样的业报,我们将被怎样的豺狼虎豹追逐啊……
四
从罗布林卡放生出来已是正午时分。还在转经的人们已撑开了五颜六色的太阳伞。跟着人们转经的小狗也热得直吐舌头。那些狗儿大多数是汉地来的“吉娃娃”之类宠物狗。它们脖子上挂着响铃,乖巧地跟在主人后面,适应了这里的含氧量和生活方式,看上去已被“同化”了;当地的那种长毛狮子狗已十分少见,差不多要绝种了。
维持交通秩序的交警脸上淌着汗,拦着汽车让转经的人流先过。在一处十字路口,为了让磕长头的两位信徒安全通过,交警拦住四面八方的车辆足足二十分钟。
回家的路上,在药王山下,我看到一位特别的乞讨者。他留着胡子,胖胖的,穿着僧袍,看上去有70多岁。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背后的挂布上写着他们将在石板上刻完丹珠尔和甘珠尔,以献给拉萨。在他前面的纸箱里,我心怀敬意地捐了我的一份。
五
萨嘎达瓦藏历十五我的日程就要结束了。这晚,明月格外清朗圆润。遥望着夜空,我想象着乞讨的人们此刻正在月光下喜出望外地清点获得的布施,他们中间,明天会有人因此能去及时看病,虚弱的母亲会因此喝上一杯浓浓的酥油茶,还有老人和儿童,正在庆祝和狂欢;以及从人的屠刀下得已逃生的鱼儿,此刻在拉萨清凉的河水里,正在欢畅地远游……一种喜悦,便像这晚的月光,满溢在我的心田,我突然领悟,对我而言,这,就是萨嘎达瓦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