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深处传来树叶瑟瑟的声音,嘎玛夹着尾巴朝我跑来了。
“你玩疯了吧?坏蛋!”我蹲下来正骂它,保姆举起铁链想套嘎玛的脖子。嘎玛跳起来朝保姆的小腿上咬了一口。
嘎玛又跑了。
好在嘎玛的牙并不锋利。保姆没伤。我们从树林里失望地出来,一个女人开门喊道:“你们是那狗的主人吗?”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嘎玛夹着尾巴朝山沟里跑去。
我点点头。
“它成天守在我家门口,赶也赶不走。”
说话的女人又肥又壮。从她堵着门的缝里,我看到一条小藏狮被粗粗的铁链牢牢锁在树下,可怜巴巴的眼神朝我们望。
我立刻明白嘎玛离开家的全部原因:它爱上了胖女人家的小母狗。我白了胖女人一眼走开了。嘎玛又不是圈养的宠物,追逐爱情是它的权利……
我儿子旦拉拿来一坨肉喂给嘎玛,嘎玛跳起来接住一口吞下,像是噎住了,它跑到小溪里喝水。我们回屋吃晚饭时,嘎玛从大门底下爬出去又跑了。
我没再去找它。与其苟且一生,不如铤而走险。
只是我和儿子,望着大门下面它蹭出来的那个浅坑,常常希望它会突然回来。它和我小时候养过的巴珠长得太像了。
四
巴珠也是本地土狗,是女孩。它长着一身黄色短毛,身材也是长长的,矮矮胖胖的。
每天我上学时,巴珠送我到单位门口,我放学回来,它一定会等在那儿。那时,拉萨野狗多极了。晚上,全城野狗此起彼伏地吠叫,像是满城哨兵,我就安心地睡着了。
西藏传说狗曾把自己得到的青稞种子衔给我们人,我们人才有了粮食。狗在藏族人心目中是恩主。每年到狗求偶季节,拉萨城里到处都在上演它们的爱情剧。我家门口,每天有五条以上的公狗不分昼夜地守候着。当我推开院门,巴珠迈出去,那些热恋中的公狗立刻“起立”,深情凝望着它们的梦中情人。巴珠经过它们时,昂头挺胸,很是冷艳!
但巴珠竟也怀孕了。它的肚子圆圆鼓鼓的,常趴在地上睡觉,懒洋洋地不爱理我。那年初冬的一天,院子里落了一场雪,巴珠踏着雪地上的树叶跑出来,后面还跟了两条摇摇晃晃的小狗狗。
“巴珠生孩子啦!”
我朝楼上的爸爸妈妈喊着,一面蹲下来抱它的小狗崽。小狗崽已经睁开眼睛了。它们毛茸茸,圆滚滚,身上黑白两色,好可爱。
那是巴珠第一次做妈妈。以后巴珠每年一窝还是只生一到两个狗崽,都是黑白王子或公主。爸妈肯定巴珠说,它爱的一直是同一条公狗。
在巴珠情有独钟,自由恋爱的日子里,我也在散发着马兰花香的童年里,和它一起长大。但我读小学五年级时,“文化大革命”更加潮涌,家养的狗狗也在劫难逃。
五
那是一个阴霾的中午,巴珠又跑去了单位食堂。
它常跑去那些单身汉的餐桌旁,向他们作揖献媚,在他们的逗笑中,巴珠会得到很多骨头和肉,有的阿姨甚至给它吃我们小孩子都眼馋的巧克力。
这天中午,巴珠不知这个单位一夜间已有改变。当它天真地立起身,向平常爱它的人们致意时,有人提议打死它。
那人尖利的声音像匕首刚一抛出,巴珠立刻被一个小伙子飞起一脚踢到了墙角。在巴珠的惨叫中,人们似乎更亢奋,丢下饭碗开始追它。
它被逼到伙房的一个旮旯儿里,无处可逃。有人顺手从火炉里抽出长长的捅火铁棒,朝巴珠捅去,但突然,在巴珠的哀叫中,那人停住了。只见巴珠一面作揖哀求,一面向人指它圆鼓鼓的肚子——
它怀孕了!
在人们愣住的那刻,我冲进去,挡在拿铁钎的叔叔面前,大声叫巴珠快跑。
巴珠终于逃回了我家。它躲在家里的藏式矮床下浑身颤抖着久久不肯出来。
“巴珠,巴珠……”妈妈俯下身轻声叫道。过了半晌,巴珠才探出半个身子。它舔着妈妈的手,委屈地低鸣着。
“巴珠,你不能留在这里了,快逃命去吧……”妈妈捧着巴珠的脸,伤感地对它说。巴珠望望我,又看看妈妈,它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含满了眼泪。
“走吧,巴珠,他们还会来抓你的……”妈妈的双眼也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