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的累坏了,这远远超出体能的极限,有时候我们甚至得爬。”达斯尼回忆道。
终于,一行人拖着凡恩撤回了大本营。“大本营的所有队员都走了几百米出来迎接我们,给我们英雄般的欢迎!”达斯尼说,“巴基斯坦军用直升机把凡恩送下山后,加拿大队做了一顿大餐,大家都在庆祝。但摩顿森和我来不及享用,甚至来不及上厕所,就一头栽进睡袋,像死人一样。”
整整两天,摩顿森和达斯尼的意识在睡梦和清醒间来回漂浮。风吹过他们的帐篷,带来金属炊具板互相碰撞的叮当怪响。炊具板一共有四十八块,每块上都刻着一位在乔戈里峰不幸遇难的登山者的名字。穿成一串的炊具板挂在“亚特吉尔奇纪念碑”上,而纪念碑是为了悼念1953年丧生的一位美国登山队员。
醒来后,两人看到普瑞特和马祖尔留下的字条,说他们决定返回前进营地,并邀请摩顿森和达斯尼在体力恢复后一起攻顶。但“恢复”对摩顿森和达斯尼来说根本是奢望,补给任务紧接着救援行动,早已将他们所有力气消耗殆尽。
终于走出帐篷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连走路都困难。凡恩活了下来,但是代价很高:这趟艰辛的旅程让他失去了所有的脚趾,救援行动也让摩顿森和达斯尼付出了无法登顶的代价,这本是他们千辛万苦渴望达成的目标。普瑞特和马祖尔在一个星期后向世界宣布他们登顶的消息,荣归祖国。但金属板上刻的名字却增加了——那一季十六位成功登顶的登山者当中,有四位在下撤过程中不幸丧生。
摩顿森很担心自己的名字也被刻在上面,达斯尼也一样,因此他们决定一起徒步跋涉重回文明世界。在山中迷路,勾起了对之前救援过程种种艰辛的回忆,葛瑞格?摩顿森在日出前独自蜷缩在薄羊毛毯内,努力想换个舒服一点的姿势。碍于身长,他没办法平躺下来,否则就会被酷寒的冷风吹到头。在乔戈里峰的日子他掉了十几公斤体重。没有垫子,不管怎么躺,骨头都会压到身躯下的冰冷岩石。一夜辗转反侧。在半睡半醒和冰川深处发出的隆隆声中,他原谅了自己的失败——没能达成纪念克莉丝塔的目标。何况这只是肉体的失败,而不是精神的失败,毕竟每个人都有生理极限。
他,生平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极限。
二 河岸迷途
为何烦恼不可知的未来,
殚精竭虑,心神俱疲?
抛开你的担忧,将关于未来的事留给安拉——他在做计划时可从没请教过你。
三杯茶 第一部分(5)
——奥马尔?哈雅姆《鲁拜集》
摩顿森睁开眼睛。
清晨如此平静,他却感觉异常窒息。他艰难地尝试着,终于把双手从紧裹的毛毯中解放出来,然后奋力举过头顶——他的头躺在一块光滑的岩板上,口鼻被一层冰封住了。摩顿森把冰层掰开,深深地、舒服地吸了第一口气,坐起来,开始傻笑。
睡得太久,醒来后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伸了个懒腰,驱赶着浑身的僵硬和麻木,一边环顾周围的环境:群峰色彩纷呈,像是染了糖果的颜色,触目所及皆是绯红、浓紫和嫩蓝。太阳还没有升起,碧空如洗,云淡风轻。
随着血液开始正常循环,他慢慢回想起目前的处境。虽然还不清楚方向,虽然还是一个人,但摩顿森不再担心。清晨,让一切变得不同。
一只在巴托罗冰川上空觅食的大老鹰满怀期待地盘旋着,黑色巨翅在糖果色的山峰上刷出一抹暗影。摩顿森努力用冻僵的手,把毯子塞进小背包,又试着拧开水壶,却怎么都拧不动。他只好仔细收好水壶,提醒自己等手一恢复过来就喝水。大老鹰一见摩顿森还会动,便振翼顺冰川而下,去找其他食物当早餐了。
或许是多少睡了一点的关系,摩顿森觉得自己神清气爽了许多。回头望着一路走下来的河谷,他想只要沿原路往回走几个小时,就能找到正确的下山路线。
摩顿森起身往北走,在砾石上蹒跚前行,遇到极窄的裂缝,才拖着依旧僵麻的双腿跳过去。对这样的进度,他已经很满意了。和着攀爬的节奏,一首儿歌浮现于脑海,那是他小时候边走边哼唱的歌。他用斯瓦希里语唱了起来:“耶稣尼瑞非齐扬古,阿卡耶明宾古尼(耶稣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他住在天堂)。”斯瓦希里语是他在非洲时每个星期天做礼拜用的语言,那时从教堂里可以远远望见乞力马扎罗雪峰。这首连做梦时都会哼唱的老歌,让他忽略了此番情境的怪异:一个在巴基斯坦迷路的美国人,用非洲的斯瓦希里语唱着德国的圣歌,而且是在砾石和蓝冰遍布,脚步带起的碎石会在冰缝里下落好几秒,才掉入冰下暗河的地方。这首歌带来了令人怀念的温暖,就像一座灯塔,屹立在记忆中曾被他称做“家”的地方,指引他前行。
两个小时之后,摩顿森费力地拖着身体,沿一条陡峭的坡道爬出了峡沟。当他手脚并用翻过雪檐,站上山顶时,太阳也正好跃出了山谷东侧的岩壁,眼睛几乎被阳光射盲。
加舒尔布鲁木峰、布洛阿特峰、米特雷峰、木孜塔格峰……一重重高耸入云的冰峰,在炫目的朝阳逼射下,全被映成了熊熊燃烧的营火。
摩顿森坐在大石头上,一口气喝光了壶里的水,眼前壮观瑰丽的景色让他目眩神迷。野外摄影师盖伦?罗威尔在2002年因飞机坠毁丧生前,曾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捕捉巴托罗冰川周围群山的卓绝之美。虽然照片已美得惊人,罗威尔却总觉得跟亲眼所见相比,他的照片全都一无是处。他说这里是地球上最美的地方,堪称“山神的圣殿”。
尽管摩顿森已经在山上待了好几个月,阅过诸多景色,此刻他却心醉于这卓绝美景,仿佛从未见过它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确是没看过。”他解释道,“整个夏天,这些山对我来说都是攀登的目标,尤其是乔戈里峰——最大的目标。我只想到它们的高度,以及攀登会遇到的技术挑战,直到那天清晨,我第一次真正‘看见’那些山峰。太震撼了。”
摩顿森继续往前走。也许是因为山峰太完美了——褐红和土黄的花岗岩绵延构成宽广的岩壁,宛如交响乐的旋律,随山势的攀升而渐渐收敛,最后终结于峰顶拔尖处——所以,尽管身体相当虚弱,再不快点找到食物和保暖衣物,存活几率就会越来越渺茫,他却异常满足。摩顿森将涓涓流下的雪水装进水壶,喝一口下去冰得龇牙咧嘴。他深知,几天不吃不成问题,但一定得喝水。
时近中午,摩顿森隐约听见叮当的铃声,一路西去。是运送物资的驴队!他急忙四处寻找标记道路的石堆界标,可满眼只有散乱的石块。爬过冰川侧碛锐利的边缘,面前赫然出现一道一千五百米高、完全不可能攀越的岩壁,他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正确路线。摩顿森再度原路返回。这一次他强迫自己专心找路,不再抬头看那些摄人心魄的山峰。三十分钟后,他发现了一根烟蒂,然后是石堆界标。沿着依旧难以辨识的路往下走,铃声越来越清晰,却依然不见驴队的影子。 。 想看书来
三杯茶 第一部分(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