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州的土质城墙宽阔高大,城垣一周十五里。在这高大宽阔的城垣里,有许多闲置的土地,据说是古代建城时,为官府的屯兵屯田而用。现在这城垣里的土地无人耕耘,变得荒芜。在城垣之内荒芜的土岗上,有一带由土坯垒成的院墙,外面抹着清洁的白灰。院里是一座座平顶表砖房。远看去,这院落、屋宇和当地没什么区别,只待人走近,才发现在平顶表砖房的墙上,开的尽是拱形窗户,而当地的窗户都是方形的。逢礼拜天时,人们还能听见从窗内传出的诵经和唱诗声,这便是瑞典牧师山牧仁在兆州修建的福音堂。
山牧仁主持的福音堂属基督教的神召会,院墙的大门上突现着两排砖刻大字:兆州神召会福音堂。山牧仁,瑞典人,几年前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先在中国南方传教,后又受教区派遣,辗转来到兆州,他一心要把耶稣基督教的教义传给这里的乡民。山牧仁是一位个子偏高、背微驼、谢顶的中年人,他那深陷的眼窝儿,高耸的鼻子,都引起兆州人的好奇。更让兆州人稀奇的是,他的鼻子上还能架起一副无腿眼镜。山牧仁的太太被当地人称为山师娘,兆州人更是拿山师娘当稀罕来看。她那张毛细血管突现着的粉嫩的脸,她那高耸的足能冲击到你眼前的胸脯,她那两条又细又长的腿,以及走起路来那大步流星的步态,都能叫兆州人看得目瞪口呆。起初,兆州人真不知如何接受他们。山牧仁和山师娘的到来,也给包括笨花在内的兆州人增添了许多谈话的资料。有人说,山牧仁和山师娘不吃粮食,专喝羊的奶;有人说,他们操一口鸟兽一样的语言;也有人说,他们走路时是不回头的,即便有人在身后喊他们,他们还会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还有,那山师娘无冬立夏的不穿裤子,只用一条裙子把自己包裹,人们实在闹不清她是怎样耐得住冬天的严寒的。冬天,当兆州的女人们和山师娘擦肩而过时,便觉出自己腿脚的寒冷。然而兆州人接受了他们,山牧仁的夹鼻眼镜,山师娘高大的胸脯、细长的腿,久之也不再是稀罕。他们在兆州城里建教堂,招信徒,使耶稣基督的故事在这里流传开来。圣母马利亚为什么把耶稣生在马槽里?彼得手里为什么有一把大钥匙?高风亮节的约翰,卑琐的犹大……成了这一带乡人的嘴边话。他们把伯利恒和笨花说得一样流利,他们也把赖人称撒旦。还有人把《圣经》里的人名起到自己的儿女身上:彼得、路德、各雅、耶利米……兆州人还得知,七天的最末一天叫礼拜天,逢这天,有人便手持《圣经》到山牧仁的礼拜堂去做礼拜。这天,假如你从山牧仁的教堂墙外经过,就能听见教堂里的唱诗声。在众多的声音里,有一位女人的声音最高亢、最尖锐,那便是山师娘。异教徒们说这声音像鸡打鸣,教徒们很为此而不悦,虽然他们也听出山师娘的唱诗与鸡打鸣酷似。山牧仁也唱,他的声音却是低沉的,那声音稳妥地沉在诗歌的底部,像一种兽类的低吼。兆州人更想象不出人还能发出这种声音,男人们一次次模仿又一次次失败。
梅阁的漆皮面《新约全书》就来自于山牧仁的福音堂。最初向文成对神召会福音堂和山牧仁夫妇的了解,则来自于梅阁的介绍,梅阁介绍着山牧仁夫妇,但她至今对山牧仁夫妇的某些举动仍存有不解。她对向文成说:“我净看见山牧师和山师娘在院里来回闲走,不慌不忙的,掉过头一趟,掉过头又一趟。那是为什么?”
向文成说:“我递说你吧,那是散步哩。”
梅阁说:“这就是散步哟,这走了一趟又一趟的。可人为什么要散步呢?”
向文成想,这可是个难题:是呀,人为什么要散步?他想了一阵,终于找出了答案,便对梅阁说:“是这样,散步也是一种休息。”
梅阁又追问向文成说:“休息就是歇着的意思吧,那坐会儿不是更好吗,光来回走不是又累了吗?”
向文成说:“休息和咱们说的歇会儿可不一样。歇会儿就是呆住不动了,休息可不是只呆着不动,从生理学上讲,是为了让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活动着得到调节。”
梅阁说:“咱笨花人为什么不散步?散散步,调节调节。干地里的活儿可使得慌哩,散散步不就好了么。摘一会儿花散一会儿步,掐一会儿谷子散一会儿步,翻一会儿山药蔓散一会儿步,有多好。”
这一次向文成被问住了。他想了半天答不上来,就说:“梅阁,这件事很高深,我得好好想想,容我个时候,我再递说你。现在我是想问你一件教会里的事,唱圣诗的事。那天我去办药,从福音堂门前经过,听见你们正在唱诗。山师娘领着唱,你们都和着。唱的好像是:‘耶稣基督我救主,够我用,够我用。’下边呢,我没听清。”
梅阁说:“下边是这样的:‘除非靠他无二路,主真够我用。’”
向文成说:“你给我从头唱一遍,我还有话要问你。”
梅阁起了一个调,捏着嗓子跑着调儿唱起来,但还是让向文成听清了歌词,那歌词是:
耶稣基督我救主,
够我用,够我用。
除非靠他无二路,
主真够我用。
仁爱喜乐兼和平,
忍耐恩慈本能行,
良善信实都在心,
耶稣够我用。
梅阁唱完,向文成说:“这下我听全了,你给我讲讲吧。”
梅阁说:“我可讲不好,我讲讲试试。山牧师是这样说的,你要真信基督,心中有一个基督就够用了,不用再去寻找还有什么真主。也就是说,世上就不会再有别的道理可言,也没有第二条路。第二段是说,做人要学会仁爱、喜乐,这样心里才有平和。再下边我讲不好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向文成仔细听着梅阁的讲解,说:“讲得都对,下边的缀语就属于一些劝人方了,讲的是要善良,讲信用,实实在在做人。许多教派里都这样讲。我让你唱这诗歌,是想问问你,你觉得心里只有一个基督到底够用不够用?”
梅阁说:“够。”她语气坚定,自己微微点着头,又说:“除此真是无二路。你说呢?”她又反问向文成。
向文成说:“我不是信徒,说不出是够还是不够。我倒想认识一下山牧仁,我想接触一下,听牧师讲讲,也许我就知道够用不够用了。”
向文成想结识山牧仁,他要等一个机会。机会终于有了。一个盛夏,天正酷热,知了正在向家枣树上高叫,梅阁走进了世安堂。梅阁今天穿了件雪白的短袖布衫,靠色单裤,黑绒鞋上沾着细土。她脸上挂着汗珠,一望便知是从外边归来。
向文成正趴在桌上抄写药方,看见风风火火的梅阁便说:“你这是从城里来,好像还有急事。”
梅阁说:“文成哥,有急事哩,山师娘有病了。我们唱诗,不见山师娘出来唱,心想是不是病了?唱完诗,就听说山师娘是真病了,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跟山牧师说,叫我给山师娘请个先生来看看吧。山牧师说,请介绍一位吧。我说,就请俺村里的向先生吧,医术可强哩。你猜山牧师怎么说?他说,我也听说过向先生,你认识他?我说,他是俺南邻家,我叫他哥哩。山牧师说,就辛苦你一趟吧。牧师一说辛苦你,我就知道是叫我请你哩,我就紧走慢走地回来了。文成哥你就快去一趟吧,山师娘是好人,说人家唱歌像鸡打鸣的人没有好报,上不了天堂,赶到地狱里也好受不了。”
向文成也听见过山师娘那飘出院墙的歌声,当时他站住脚听听,心中暗想,这兆州的乡亲们还真会形容,说山师娘唱歌像鸡打鸣,你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对于山师娘这样的声音,向文成并不陌生,那年他在汉口,街上有一家英国咖啡馆,晚上常有一位洋女人,打扮得像只火鸡,在那里演唱。她的声音哆嗦着从咖啡馆传到街上,有时候像鸡,有时候像鸟,招得路人都停住脚听,听一阵笑一阵。而屋里喝咖啡的洋人却不断拍巴掌。看来外国人的歌唱和中国人的歌唱到底有区别。向文成研究人的生理学没有那么细致入微,他想人的发声是靠了声带的运动,他不知外国人和中国人的声带构造到底有多大区别。
向文成决定立即进城去给山师娘看病,但想到梅阁刚才那番话,他还是对她说:“梅阁,刚才你说,那些说山师娘唱歌像鸡叫的人就得下地狱,我看你也不能这么说,这好像并不是耶稣教的教义。”
梅阁觉出自己的言语有误,赶紧说:“我是说走了嘴,你可别为了这个就不去给山师娘看病。”
向文成说:“哪儿的话,有病人当然得去看,一家人背井离乡地来到咱这穷乡僻壤,行的也是善事。我去,容我换件衣裳。”
梅阁这才注意到,原来向文成还光着膀子,一条黑裤子白腰的抿腰裤,一条裤腿低,一条裤腿高。她抢先迈出了世安堂去找秀芝。她进了东院冲着西屋喊:“成嫂,快给文成哥找两件衣裳吧,文成哥要进城。”
说话间向文成也进了东院,对迎出来的秀芝说,他今天去见洋人,得穿讲究点。
秀芝把梅阁迎进屋,向文成也跟进来。可换什么衣裳呢,秀芝犯了难。向文成的穿着一向随意,现在他要往讲究里穿,不知这讲究意味着什么。秀芝奓着两条胳膊在屋里一阵乱转,梅阁倒不见外地扒开了他们的床头柜就去翻找。她翻出一件白纺绸汗褂,举到秀芝眼前说:“就这件。”说着把汗褂擩给向文成。向文成抓住这件松软滑爽的汗褂说:“不妥不妥,穿上准像茶叶店掌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