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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纸币拿到手里一遍遍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我只觉得难忍的羞愧、还有其他,全都鲠在了喉头。我说:“这……”
梅子在我后背轻轻拍了两下,算是安慰。
我慢慢走到了另一间屋子里。我这时那么渴望看到女房东。
我们迈进了东间屋子,立刻看到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她蜷曲在碎了半边席子的泥炕上。大约是老眼昏花,耳朵也不灵,竟然没有听到我们的声响。这让人想起一个放弃了一切希望、一切生趣的女人。我们从进了小院的那一刻起,就什么都明白了。她连屋子也不愿打扫,可她竟然把我住过的屋子收拾得那么洁净。
我站在那儿,不忍心把她惊动,想让她就这样安睡一会儿。她的头发全白了,而且十分稀疏。我记得当年她的脸色红润,微胖,头发乌黑乌黑,头发下面是两道浓黑的细细的眉毛。她长了一对好看的眼睛,直挺的鼻梁,坚毅小巧的嘴巴。可是这会儿她的牙齿已经全部脱落了,嘴巴瘪着,眉毛差不多也脱光了。她腿上搭着一片露着棉絮的破被子,像死去一样蜷在那儿,连呼吸的力量都没有了,就像一截枯木随便被人抛置在一个角落。
我轻轻坐到她的身边……梅子还站在那儿看着。我愿意这样陪伴老人一会儿。可老人很快就醒来了,一翻身碰着了我,惊呼一声坐起来:“谁?谁呀?”
我没有回答。
“你是哪来的?”
她的手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衣服。梅子上前推开了窗户。光线好一些了,可是她还是认不出我。
“你是谁?”
她冰冷的声音让我心里打颤。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忍住了什么,嗓子艰涩地告诉:
“我是当年那个人,我是住西间屋的那个年轻人啊……”
我刚刚说出这两句话,就哽住了。我很久没有这样了。这一次我在山里没有找到那个义父,可是现在却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当年的房东。
我扶着老人,耳畔突然又回响起与母亲分手时那几句要紧的叮咛:“孩子,你永远不要告诉别人你有个父亲,永远不要……”
我点点头。
“你永远也不要回来看妈妈,听见了吗?”
我点点头。
妈妈,我真的再也没有回来,真的没有。妈妈,海棠树的落叶像沾了鲜血,它那么红,铺展了一地。我收集着海棠树的落叶,把它们收成一个高高的坟尖。我发现昨天的茅屋坍塌了,它们留下的一堆泥巴也被一场暴雨冲走了……
妈妈,妈妈……
老人大声问:“你是谁?”
“我来找我的父亲。我来找我的妈妈……”
“你是……”
“我是你的孩子,我是你的孩子……”
老人啊啊地叫起来,两手抱住了我,“你是那个娃儿!你是那个娃儿!”
“老妈妈,妈妈,我就是西间屋里的那个娃儿,那个娃儿,西间屋里的娃儿……”
老人霍地一下从炕上跳下来。她差一点儿跌倒,梅子赶紧去扶住她。
她几乎是呼叫着扑进了西间屋。我和梅子都跟过去。
她拍打着那个小桌,拍打着炕席子,又把炕上的被子抱在怀里,大声地喊叫起来:
“我的娃儿,我的娃儿,我就剩下了一个娃儿。他走了,他走了……”
这时候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原来是偏的哥哥。他被这喊声惊动了。好像他一直就在门口蹲着,这时候走进来。
“老姊妹!”他叫着。
女房东从炕上下来。她在这一声呼叫里马上变得镇静了。
“老姊妹,他回来看你了,还领着媳妇儿。你看看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