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和小锚好不容易才分开了,得以继续往前。小锚站在那儿目送我们,直到看不见她的影子。
路越来越难走。我们两个沉默着,彼此都在想同一个心事。显而易见,我们是找不到小锚所说的那个人的,那是一个真正的“浪子”。更令人担心的是,她能够逃开那个村头儿吗?我后来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说:“将来可不可以让小锚做我们家的保姆,和我们一块儿生活呢?”
“那以后怎么办?就一直住在我们家里吗?我们养得起她吗?”
我不做声了。是啊,这样的女孩子还有很多,有的或许比她的处境还要艰难,很多很多这样的女孩和男孩……怎么办呢?我们可以让小锚当保姆,也许还可以通过朋友介绍她在城里打工;以后呢?这样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完结……
经过一阵攀援,好不容易登上了高地。站在这里望去,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鼋山山脉——它走出群岭,一直向西延伸,蜿蜒二百多公里——离我们最近的这一截属于它的西段,北翼就是连绵不绝的丘陵地带,是海滩平原和整个山地的衔接处。我还记得大学期间来这儿勘察的情景。那时候我们把一多半时间耗在这些岩石上,在笔记本上认认真真地记下:
“北翼地层走向皱褶面一致,倾角较陡,由于后期构造的切割和岩浆岩的侵入,其完整性和连续性都遭到了破坏。在这里还不难看出,由于受纵贯南北那条大断裂带的牵引作用,导致它的主轴往西南稍稍偏移,使山脉成一个弧形……”
高地往前五六华里可以看到那几个村庄了,它们分别是老夼、姜各庄和老屯……我们不放过任何机会询问那个老人的下落,结果一口气找到了五六个“老孟”,其中值得注意的至少有两三个。
我极力回忆着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山坡,回忆着第一次看到的山坡上的小屋——可是被打听的山里人总是告诉我:山坡上的小屋吗?现在还多着哩,你去看看吧。
山里人热情地领我们走向野外。在老夼东部的山坡下,由于那些梯田都是最好的黄烟种植地,所以常常可以看到一个高大的烤烟炉、烤烟人居住的一所小孤房子。他们说,这个孤房子里前后住过十多个烤烟师傅呢,他们大都是远道来的外地人,有的原籍在山里,有的在山外,其中就有一个老头叫“老孟”,他在这里烤过两季烟叶……
会是这个老人吗?我一边自问,一边小心地走进了那个黑苍苍的小屋。
陪同的人讲:那个“老孟”真是一个孤老头子,人们只是这样喊他,其实没名没姓的,也没有儿女老伴,像个木头疙瘩一样,眼珠都不怎么活动,可就是有一手烤烟的绝技。他烤出的烟叶味道最醇,颜色也最好。他一辈子都在做这种活计。这个老人好像从没找过什么老伴,也没跟人讨过儿子,因为他差不多是个哑巴。老人一辈子烟熏火燎,皮肤上的灰尘至少有铜钱那么厚,毛发上满是炉膛里的热浪烤起的焦卷儿。老头子也是个抽烟的好手,烟瘾特大,也许是因为他弄烟叶儿方便,还要不断地尝烟,尝尝它们的味道,所以一天到晚叼着一个烟斗。除了抽烟,他再无别的嗜好。
梅子也跟我钻进了那个小屋。我发现这儿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从屋里的陈设可以看出,在上一个季节里这个小屋还住过一个烤烟师傅,因为土炕锅灶齐全。锅子破了半边,另半边完好的部分就斜搁在灶上。我问山里人:为什么不换一个好锅子呢?
那人笑笑:“好锅子也得被人砸破。”
“平常怎么不锁门?”
“山里人可不信那一套,锁着还不如敞着。锁着门,他们以为里面有什么好东西,一块石头就给你砸开。这样开着也方便,那些要饭的、做活做累了的人,都能顺路到小屋里歇歇。”
他继续讲那个叫“老孟”的人:晚上不盖被子,就躺在这个炕上,顶多铺一把草。最冷的时候,也不过是从山里割回一些苫草毛须——这东西很暖和,他两只大手揉一揉,揉成一团,到了半夜就钻进去。别人到了冬天就回老家去了,他没有家,就留在这个小屋里熬冬。大雪天他把炕烧得滚烫,再钻进这团草里,倒也睡得安稳……
这人早就去世了。他会是那个老人吗?看着这间残破的小屋,心里有点儿发酸。我扯扯梅子的手说一句:走吧,该离开了。
2
告别了小屋,我们又去老屯。这儿的“老孟”是个什么人呢?
村里人都说:那个老头儿可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平时他最爱去的地方就是看山人的小屋,他老往看山人的小屋里跑,为什么?因为他是个老光棍,闷得慌。他跑到山上,就为了去听一些荤故事。小村里也有他一个小屋,不过死的前一年被他卖掉了。
我问:“他卖掉这个小屋怎么办?到哪儿住?”
“他才用不着留什么家产,反正没人给他养老送终,他还不如卖了小屋换点儿钱花。住的地方还不容易?山里人走哪儿不能睡一个好觉?山上小屋里那些老光棍就是他的好伙计,他就躺在那里面睡。‘老孟’快七十岁了,还常常扒人家窗户看看光景,他趴在那儿人家也不忌讳,该做啥做啥。半夜里,只要听见后窗户有咯吱咯吱的响声,就知道是那个老头子趴在上面了——只有一户人家不是东西,心狠哩!”
“怎么?”
“怎么?人家老头子那年正趴在窗户上看光景,被这户人家的女人一个针锥捅过来,天哪,老头子疼得在地上打滚……女人捅瞎了他一只眼!”
梅子的手不由得抱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恍恍忽忽觉得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不幸的老人,他被人扎瞎了眼睛。
“他们就这样把老人扎瞎了,他那会儿在地上疼得打滚,抹得满脸都是灰末,呼天抢地大叫。他疼啊。就这样,老头子打那儿以后就剩下一只眼了,大伙儿又给他起个外号叫‘老独’。老独、老孟,反正都是他了。那一回折腾了好久眼伤才好,不过结了个大肉疙瘩……
“他没了小屋,在墙角上睡一宿,在沟里睡一宿,有时候还出去讨要,到山上扒地瓜花生,吃些生东西。奇怪的是他老也不死。村头儿说,老东西不会死了,他满山吃野物,大概不知不觉吃了一棵灵芝草,死不了啦。别看这个老头子不正经,对人倒和气,什么时候都笑嘻嘻的。
“他一辈子也没沾过女人。有一年上,他在大街上喊着叫着,说天哪,俺一辈子没沾过女人,馋哩。喊这些话的时候,离他近的女人就急匆匆地往回跑。有人跑远了才敢指点着骂他。他在山上的小屋里蜷着,一夜一夜睡不着,就在山沟里转悠,那时候常常有一些流浪人钻到山里,他就盼着和哪个流浪女人成亲,就这么盼了一辈子。大伙儿说他这是干等了一辈子,又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老等’。他就那么等,等,说自己等不到媳妇,到死那天也闭不上眼……
“大伙儿还记得到了秋天,村里人在地里刨地瓜,地瓜刨过后,一些老太太在土里拣剩下的瓜根回家喂猪、做酒,他就帮她们做活儿,卖力地做,累得吁吁喘,浑身是汗。他一边做活一边喊:‘谁让俺贴贴脸儿吧!俺一辈子没挨近过哩。’一个女人往他脸上吐一口,另一些人往他身上扔土块,骂他。有一个老太太——说是老太太也不过五十来岁——她心愫好,可怜他,还真的半推半就地让他贴近了一会儿。谁知道老头子这一下疯了,大喊大叫:喜欢死俺啦!哎呀哎呀……只喊了几句,一下子昏在地上。大伙儿吓得围上来掐弄,喊他,拍打他,直拨弄了好一会儿他才醒过来。他蹦着叫着,说死也值了,死也值了……”
我看看梅子,见她听得非常专注。
“这以后他就没白没黑地给那个老太太往家搬东西。他从山上偷了果子、花生,偷来各种东西就往老太太院子里扔。到后来就惹火了这家男人。本来是女人们在山坡上开个玩笑,可这会儿说不清了。那个男人先把女人揍了一场,然后又到山上找到那老头子,把他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野性人哪,也是个贱人!他挨了揍就改了这毛病多好?他不哩。他还是往这家老太太院里跑。后来那个男人发了誓,说要用劁猪刀给他利索利索,就握着刀子,把老人撵得满山跑。老人年纪大了,可不愧是在山里活动久了的人,腿脚好使,那男人握着刀子在后面撵,他就在前边蹿,像野物一样一步蹦开老远。他能跳到几尺高的石头上,能爬山。就这样,谁也别想追上他。不过那个男人下了决心就不饶人了——他有一天半夜去那个孤房子里等他,好在那一回没有刀子——老头子在外面野了半宿,要回孤房子睡觉,刚一迈门槛儿,就被那个男人用一个陶土罐子套住了头——那罐子是盛粪尿的——头给套住了,老头子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他被掀翻在地上,身上到处都撒上了粪尿,接上男人又用一根树条子把他身上抽得稀烂……可怜的老头子三天三夜滴水没进,亏了有人上山做活看见,要不他那回就得死在孤房子里了……”
梅子紧紧咬着嘴唇,眼里有什么在闪烁。
“大约两年后的大年三十吧,另一个老光棍让远房侄子接他回去过年——‘老孟’平时都是一个人在山上过年,差不多哪个大年都是自己过。年前那人想起了还有‘老孟’这么个人,说好久没见了,给我找找去。那天快黑了,山下鞭炮噼啪响,老光棍的远房侄子打着灯笼到山上小屋找人,一看,见他躺在炕上,早死了;他临死那会儿可能正吃萝卜,一截萝卜还咬在嘴里,那萝卜都风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