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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痛(第1页)

1

外祖母后来告诉我说,你父亲多少年没有这么好的脾气了,他那时大概真是后悔了……可是他那一抱不要紧,母亲又哇哇地哭起来——她差不多要给男人跪下了,让他去求殷弓——如果他不愿去,只要他同意,她就要自己去一趟。

父亲听了这句话立刻严厉起来。他指着母亲的鼻子说:

“你敢!”

这句毫不通融、毫不留情的话把母亲吓呆了。她一动也不敢动了。但只是一会儿,母亲又苦苦哀求起来。

父亲仍然不动声色。他铁青着脸坐在那儿。

就这样,关于殷弓的事情差不多也就完结了。可是母亲仍不甘心;她知道男人的脾气,不敢背着他去求那个人。又过了一天,母亲试着问父亲:

“你到底为什么?你知道,比你的冤屈不知少多少倍的人,他们只要有一点儿机会就要为自己申冤叫屈。你这是怎么了?”

似乎是唾手可得的一件事,父亲把它放弃了。这到底为什么?我在当时、还有后来很久,都感到深深的迷惑。母亲那会儿一个劲儿追问。父亲被问得心烦,就大声嚷了一句。那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懒得去找。”

说过之后就什么也不讲了。直到他死之前,关于那个事情,他也仅仅留下了这么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那四个字就够我琢磨一辈子的了。“懒得去找”——我想到了那个口吃的老教授,想到了北方的那片阔土、那个血迹斑斑的小锅炉房的隔壁,当然也想到了柏老,想到了那个胡碴浓旺的老师……

我稍稍明白了什么才叫“懒得去找”。

当有那么一天,当一个人历尽艰辛,走入老迈,当他终于失去了全部的热情……

这将是一个多么漫长曲折的过程啊。一个人一旦如此这般地失去了热情,那将再也不会恢复了。这就是人生的一种真实。

……

那些年里,父亲跟外祖母相处得不好,这是最让我痛心的事情之一。我不知道他们谁该负主要的责任,只知道父亲常常惹外祖母生气——后来我才知道,老人从把这个不祥的小伙子招回家的那一天就没有安宁过,她从心里认为这是一个不祥之兆。最初她是喜欢这个女婿的,但同时还有些担心。他后来果然遭遇不测,给整个家庭带来了厄运。她有一阵还一口咬定外祖父的死与这个男人密切相关。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误解为是父亲那边的人出卖了大院里的主人……当然这都是无稽之谈。

外祖母活动的范围毕竟有限,她仅凭自己的预感,凭各种各样的猜测,不知编织出多少不近情理的故事。到后来一谈到这些事情,她差不多都像个精神错乱的人。母亲无论怎样劝说她都不听。有一阵,她像对待一个敌人一样恶狠狠地盯住父亲。直到最后也不知他们和解没有,反正他们之间没有再发生什么更大的冲突,只是她对父亲的冷漠依然如故。

父亲拼命地做活,也拼命地发火。他脾气暴躁得让人吃惊,动不动就要毁坏一样东西。母亲从外祖父那儿继承来的一些精致的器具,比如说一个八音盒子、一个精致的嵌了银丝的红漆盒、一个手拨琴,甚至是一柄拂尘,在父亲眼里都是可恶的。他有时候也动手玩儿一下这些东西,可看上去与其说是玩,还不如说是要存心损坏它们。他发疯似的按着那个琴,用手拍打,调弦的时候使劲拧,不一会儿就把弦给弄断了。他用拂尘柄去敲击苍蝇,苍蝇当然安然无恙,拂尘柄只几下就给敲折了;他甚至故意用那个漂亮的洗衣槌去打一只淘气的猪,那个猪一蹿,木槌就打在了一个木柱上,结果碰得坑坑洼洼,差不多也等于毁掉了——外祖母一见到那个破损的木槌就骂父亲,骂他是个短命的东西。

她也许说得对。因为种种不祥的征兆早就出现了。他去世的前两年断过两根肋骨,而且再也不能复原,据说肋骨断裂处老要扎他的内脏,每扎一次他就要疯狂地大喊一声,有时候甚至揪掉了自己的头发……他成了一个恶魔。我想外祖母的死也肯定与他有关。

外祖母死去之后,他疯得更厉害了,后来又添上了一种新病:心口疼。有时在地里做活,突然心口就疼起来,疼得先趴在地上,后来就是绞拧和翻滚,发出一阵阵啊啊大叫。母亲说,有一次她亲眼见他怎样在田野里翻滚,那时候好多人都围住了看,没有一个去救他,就看着他在田里那么绞拧。他的手指都插到了土里,喊着,发出“哧哧”的吸气声。田野让他给滚出乱七八糟的一片痕迹。他头发上,衣服上,到处都是土末。最后他的脸也紧贴在地上,看上去像在亲吻土地。他用脚蹬着,用脸贴着,用手拍打着,看上去他对土地真是亲热不够啊!

他嚷着“心口疼”,每一次都要在田里滚动半个小时。

每当他从外面回来,满身沾满了泥土,家里人就知道他又犯过了一次“心口疼”。

2

外祖母去世之后,他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到后来差不多每天都要犯一次。

最后父亲就死在了“心口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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