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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面对老师。他头也不抬地伏在桌上。我就在他的旁边坐着等待。停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
“我考虑好了。不想跟你一块儿做那些事情了。”
“为什么?真的因为没有喝酒吗?”我讥讽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激愤。
他摇摇头:“你错了小伙子。你走了之后,我一口气喝了半斤酒,是高度白酒。我平时的酒量只有三两。我喝了半斤,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站都站不稳。喝了酒之后头脑还蛮清醒。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作出了一个决定:不能与你合作啦小伙子。我要请你原谅,因为我们是两代人。你或许应该找一个年纪差不多的人去干。我不能与另一代人合作。我们互不理解,喝再多的酒也还是两代人。”
说完,他幸灾乐祸地笑了。
“你与柏老他们当年不是一代人吗?”
他点点头:“是啊,所以直到现在我们还可以合作。我们可以一块儿聊天,骂大街……”
“你和柏老能骂到一块儿去?”
老讲师奇怪地做着鬼脸:“能骂到一块儿。”
“你们骂什么?”
“骂什么?净骂他妈的地质学!”
我愣了一下:“你敢在柏老面前骂地质学吗?”
老讲师瞪瞪眼:“是他先骂的。有一回柏老喝醉了,他骂起了什么人,骂得比我还狠。那时节他就不像个院长了。他骂了一会儿又去解溲,跑回来比比划划地还要揪我的耳朵。我用手把他拨开了。他说妈的,他这辈子本来可以做更大的事情,可有人硬逼着他当这个鸟‘专家’。他是被逼上梁山的。‘那个狗日的小组害了我啊!’他骂,‘如果不是他们整出那两册劳什子,我还用干这份苦差吗?’我大吃了一惊!可我镇定了一会儿,大着胆子说:你成了一个有名声有地位的大人物,而另一些人呢?妻离子散,什么都没留下……”
他低下头,叹息着:“妈的,如果我的老师活着,或许也能和柏老骂到一块儿了。”
我盯住他:“他会骂什么?”
“他会骂……骂自己入伙,搞出那么糟糕的两本东西。”
“什么?”我惊讶了,“你说那是糟糕的东西?”
他点点头:“小伙子,我想你一定是很久没有读它了,你用今天的眼光去重新看看,就会承认它是个糟糕的东西。你知道吗?在老教授被关押前的三四年,我偷偷去看过他。我们一块儿喝酒,在田里逮鸟。老教授那时就亲口对我说过,那两卷东西‘糟糕极了’。”
“可是,它在学术界的地位……”
“错了。你现在已经不是行当中人了。那是你过去的印象。它绝对谈不上好,因为那样的年头实在也没什么更好的了。当然了,今天看它也并非一无是处——不过一部严肃的学术著作仅有这一点还远远不够。里面的粗陋和错误比比皆是。老教授难过的就是这些,可惜他当时已经没有机会去更正了。这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做到的。这让他直到最后还在懊悔——你知道吗?”
我久久思量着……
“他不甘心,他想做得更好。人家都把他投在农场里了,他还是日夜琢磨那事儿,想得头疼……这老人拼了命也要干点儿什么,就在纸上偷偷摸摸地搞,还给上边提出自己的诉求。一句话,他还想回到案头去干……”
老师这样说时,我却想到了那只可怜的阿雅。主人遗弃它、放逐它,最后甚至要杀死它,它还是一腔忠诚,九死不悔。
“他像疯了一样,倔劲上来谁也管不住,最后把一腔悲愤都倾泻在纸上。他开始诅咒那些残酷剥夺自己劳动权利的人,诅咒那些迫害者和捉弄者……好在他把这些纸片都藏起来了,只有自己最好的朋友知道,他就是你见到的农场老人,这同样是一位好学者。最让我的老师想不到的是,竟是自己最信任的这位老友把他告发了、出卖了……”
我站起来:“你是说接待我的那个老人?”
“就是他。可老师直到死的一天也不知道是他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