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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与位子(第1页)

中国人比西方人,最看不开的便是“香烟”承继的事。北方人家生产,哪怕只是三斤重的男孩畸胎,人们道里相传会说“××生了个大胖小子”,倘是女孩儿,就是九斤重,也是那么嘴一撇“是个小丫头片子”——这当然是早年的事了,现在虽也还有类似的事,也是“非典型”的顽固分子还在坚持就是了。

这是彼时的情理。孔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句话,我在一所大学调侃过:这一定是气话。因为这个话没有理论支持,和他老人家那一整套仁义礼智信的人伦学说没有实质上的联系,突兀地,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很可能是孔老师昨夜受了师母的气,上了讲台还在生气,发牢骚骂人。他是个述而不作的人,说什么话都由学生忠实记载,由此传了下来。后世的一代代经学家诠释,理学家剖析发扬愈弄愈大,愈弄愈极端、尖锐,竟酿成无数终天之恨,无尽人间之悲。

我想了想这件事,其实是暗合了中国的财产继承的传统——闺女是要“出门的”,结了婚便是“人家的人”,娘家的田产房屋,动产不动产,是没有她的份儿的。这只要稍加注意就是晓得了,穷得连穿裤子都成问题的人家,不会很在意生男生女,愈是往上的大户人家,便愈是在这上头想不开,钻牛角尖。山东孔府是千年世家,改朝换代改不掉“衍圣公”这个铁帽子爵位。因此衍圣公是世袭的。若衍圣公无子,那么族里就会议另推嗣子申报朝廷批准。有一代衍圣公竟真的遇到了这问题,他死了,衍圣公夫人按规矩必须退出公府,偏是侧夫人怀孕未生,倘生男孩,公夫人便可免去这一难,因此她异常紧张,连日闭门告天祈福。等到侧夫人产下一男,生产的没事,公夫人一口气松下来,竟致昏厥过去。

大户人家、王公贵族,尽管是“铁门坎里出纸裤裆”,什么事都荒唐拆烂污,唯独这件事,谁家也不肯马虎,辨得极认真的。说到帝王家,那就更复杂,更纷乱,更尖锐,不但有后继的事,还有争嫡夺位的事。宋太祖死得不明不白,有所谓“烛影斧声匣剑帷灯”千古谜之说。后世也是一代一代依样画葫芦。为争太子嫡位或冒或隐或“微妙”或直截,打得头破血流,争得殚精竭虑,疲惫欲死。说起来,他们也都是人。大致上也都受到当时最高的学养教育,并不是不识情,不知理,实在是大利当头,关乎他们生死荣辱穷通贵贱的事,不得不争。

这件事“正规的”是从秦始皇起。赢政不愧“始皇”,什么事都从他开始。前头列国也不乏父子相争诸子搏命的,但那是“小局面”,秦是统一了华夏中国,车书万里一同,度量衡统一,自他而始。但他的两个儿子胡亥和扶苏夺位,胡亥作为第一位夺嫡的胜利者,和他老爸那制度一样为天下后世垂范。

所以每一代皇帝上台,考虑的“最大最大”的政治是两件事,一件是“死了以后怎么办”——一登极便修陵墓。因为他晓得“富有四海,贵为天子”,活着的荣耀权势是铁定了的,死了之后到地下,也要和活着“差不多”,这么着才能叫“永远”;第二件是选继承人。

这件事可就复杂许多了。这不但是“死了以后怎么办”,还有一个“活着时候的安全感”的问题。如若这皇帝只有一个独生子,那就别无选择。哪怕这小子是混账王八蛋傻瓜白痴,也是“自家儿子”,定死了的太子位子是要给他的。儿子多,这事便麻烦了,选谁来当太子,怎样选,几乎是每个皇帝都头痛的事。

大致上有三种传统的做法:立嫡、立长和立贤这三种。“立嫡”很简单,哪个是“正宫娘娘”生的便是哪个;“立长”也简单,哪个儿子年纪最大——一般而论,岁数大一点,社会经验多,统治术也熟练一点——就是哪个。“立贤”最好,这谁都知道。但那是对天下、对治理臣民而言。对皇帝,对宫廷安定,对朝局稳定,对大臣们来说,立贤倒是一件最麻烦最可怕的选择。都是龙子凤孙,谁贤?谁不贤?投准了票固是一步登天,一旦投错了票,新君不是你当初选的“贤”,这辈子还得了?因此“立贤”这话,不过说说而已,皇后只要有儿子,别的人休想染指。因此我看史书,常有皇帝生时“天日之表”、“红光满室”诸话头。说不定便是当时舆论宣传的导向呢!

历代就是如此。汉代立太子,除了太子,皇帝的其他儿子裂土封王。刘邦他这样想——给儿子们一个“国”这么丰厚的待遇,各自都去过“独立”生涯,就不会去觊觎太子的皇权,谁料不久就闹出“七国之乱”,同是王,一个爷娘祖宗,没鼻子没眼打起来。有鉴于此,除了晋代,皇室都有制度,叫“不得非刘而王”。封王,一是你必须是天皇贵族,是皇上的儿子;二是即使你是儿子,封王也不给地盘、人民。储君只能有一位,其余的给政治待遇,给“食采”,给钱养起来,只许你过“好日子”,不许你动野心打太子的主意。

这样措置,太子的位置一般比较稳定。如无特殊的政治情况,太子能够平安登极。但也有毛病,就是那些儿子们既有闲又有钱,又不许做事,一个个都比猪还蠢一点。穷奢极欲之外,拼命生孩子,朱元璋的第二十三子朱柽封在南阳二百多年,明亡时,南阳朱姓子孙封到轻车都尉的就有三万余人。封在洛阳的福王,家中金银财宝垒如山积,李自成攻洛阳,危城孤立将士拼命之时,不肯拿出一分钱激励守城军队,结果城破人亡,所有的钱都被李自成笑纳了。

这种情形到清代有了较大的变化。清代也不给儿子们封土。但不许儿子们闲着,皇帝指定“差事”,也就是指定工作给他们负责,有的是“常务”,有的是临时派定,由太子总起来负责。这当然是接受了前代帝王的教训,想出的新法子。爱新觉罗氏是少数民族,入关前的“文化程度”,也就是个“小学”学历吧,对汉文化的了解也就是一部《三国演义》而已。不知道兄弟阋于墙宫廷杀戮五步血流的汉家“文化”残杀的厉害。他们看到自己是“少数”,要对付庞大且是文化程度高的汉代民族,要统治这么大的国家,儿子们必须有能力、团结一致才能办到。前代帝王突出太子,把其余的儿子压下去,可以看作是“水落石出”的意味,清初立太子,却是一种“水涨船高”的路子。

据我观察,清室皇帝大致有两个共性:一、(孝敬)怕妈不怕老婆。二是都颇能干务实,昏庸无能的没有。第一条不去说它,第二条就是“水涨船高”的实效,儿子们从当皇子时就开始办差,在工作中历练,官场情弊,政务艰难,民间疾苦,甚至人情世故也都了如指掌——天赋学养,身体条件,政治环境都极优越,且是无须去锻炼写八股文应试,腾出大量时间做很务实、很宏观大局的事务。所以,只要不是智商有问题,或身体太弱,一个个皇子的实际素质都是相当了得的。这一条很像我们今日一些大亨,不但对子女施以最好的教育,同时在实践中让子女一步步提升能力,锻炼社会素质。

但就皇子而言,他们离最高权力太近了,抬手就能摸到。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位女神叫墨杜萨,她长得极丑,头发都是蛇。人们不能看她,一旦看到了她,就会变成石头人,永远也回不过头来。无论“水落石出”还是“水涨船高”,这些金枝玉叶都看到了中国的墨杜萨——权力,他们成了石头人再也回不过头来了。

佛家理论“色”可以成“空”。

道家学说“实”可以化“虚”。

基督的话,那一本《圣经》上它不论理,只是一句又一句地传达“神的指示”。

儒家讲仁,讲忠恕,讲孝悌,讲礼义,把皇权捧到极致,带来的后果,是道德标准与实施道德的行为的不一致,是温情脉脉的虚伪。

很快的,清代帝王便尝到了这个又硬又苦又涩的果子。

倘作一下比较,是颇有意味的。清初多尔衮掌天下多年,主少国弱之时,他若想当皇帝,可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但他按《三国演义》来,不要学曹操,想学的是周公、诸葛亮,坚持不肯谋位。但(新君即位,几乎第一件事便是抄他的家)野史稗官说他是与大玉儿(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有暧昧关系,所以扶孤济弱。这事我坚持不信,因为他若篡位,不但有天下,且是可以娶了嫂子。

康熙是因为出过天花,遂以“独特的条件”无可争议当了皇帝。

但到康熙晚年时,储位问题变成异常的尖锐、复杂和麻烦的事。这是因为此时建国已七十余年,他的儿子们已经纳入了汉家文化轨道,懂得了当皇帝是怎么回事,更懂得了这其中的天差地别。如果说多尔衮有畏难政务(他是武将)的心思,这些皇子可不一样,他们变成了热衷政务,追求权力,乐此不疲的人,看墨杜萨看得真真切切,变成敲起来叮当响的石头人。

康熙皇帝共有二十四个儿子,他十二岁成婚,活到六十九岁,这些儿子是陆陆续续出生的,大的五十多岁,到他死时,最小的才四岁。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共是九位“爷”参与了这场史无前例的“闹家务”。其中二阿哥是原立太子,幽死。大阿哥幽死。八阿哥九阿哥另行改名“阿其那”、“塞思黑”(满语“猪”或者“讨厌”的意思),十阿哥也是终生幽禁——实际上,连最小的阿哥,四岁的二十四阿哥也参与了这场血腥的斗争,没有一个人是置身事外的,但“主力”是九个权势极大的年长阿哥,因此史称“九王夺嫡”。

我不能用这篇文章的篇幅详细表述这场惨烈的宫廷巨变。我的实际感受,在读到这些数据时真是有点毛骨悚然。看到了人间“最虚伪”与“最残忍”的天然糅合物:一切都是在自然中生发,斗争的“档次”在不断提升,激烈到置性命生死不顾,压迫呼吸于顷刻之间,张牙舞爪在公明之堂,朝会宴喜之时突然发难,猝然间图穷匕见,五步之内血流当庭……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父慈子孝、兄弟揖让的温情纱幕之中!投毒、劫杀、狱囚、造谣、诬陷、中伤、饰过、讳功……所有人能想出的辣手都想出来了,用上了。至于后果,大家都晓得了。我细想了一下政变胜利的原因,竟是这样两条:一是赖于康熙皇帝政治嗅觉的灵敏,二是其余皇子专搞“斗争”,“太投入”了引起他的反感,而雍正不搞工作搞斗争,在康熙面前竭尽全力表现他的“诚孝”。我在一老年大学讲这件事:“假如你有几个儿子,都在算计你有多少遗产,将来怎样分配,如何才能分得多一点。其中一个却不停地劝你:老爸呀,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你活得长寿才是我的心愿啊……你说,你把财产给谁?”老头老太太们在会场哗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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