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耳的灼热感渐渐消散,御史大人向来紧抿的唇角轻轻提了提——
料想长公主已然知晓了他今日的弹劾。
今日的弹劾也很简洁,不过是说到她前夜在玉京楼召三十伶人奏乐起舞,有违礼法罢了。
座上的皇帝哗啦翻过一页,裴时行收敛心神,复将目光克制地落在御案前半寸的地上。
“含光,你书中所奏,剑南百姓中有无盐可食者,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身材高颀,生来长眉入鬓,一双眼龙骧虎视,鼻若悬胆。
此刻目色凌厉地盯住眼前臣子,威压甚重。
裴时行却不受这威势影响。
只正肃面色,清声答道:“臣奉陛下之命出巡剑南道,一路民康物阜,百姓安居。只是臣途径剑南治下长平县时,曾亲见诸多稚龄幼子身挎布袋,正于道旁拾石。
“细问方才知,他们寻的是上有白晶的硝石。
“盖因盐价过高,普通百姓难以负担,只能以硝替代食盐。
“历代以来,盐铁均由官府专营,剑南并非产盐区,但也应当有官府售卖的官盐;只是如今,泰半食盐均被民间商户私人收购,从中大肆牟利。
“剩余的一半盐即便收归官府趸卖,却因量少、运输路途遥远而被层层加价,致使非盐产区的普通百姓难以负担。
“甚至如臣所见一般,不得以寻石上的结晶硝来作代替,可是长此以往,于国计民生皆大有不利。”
裴时行看眼皇帝愈听愈凝重的神色,顿了片刻,复道。
“臣请求陛下,设盐铁使来监管十三道盐运一事,并在产盐区设立盐院,每年应季由官府统一收购,严惩私人贩卖;在离产盐区较远的地区设立盐仓,常年储备,防止有人哄抬盐价。”
他尽数道出自己于颠簸路途中反复思量的计策,又将官府记录说与
君王。
“如今大周每年盐税收入为四十万,但仅依江南两道的盐产量来计算便不止此数。因此,臣以为,此事若成,于民生国体均有大利。”
皇帝听了他这一番陈述,目中流露出赞赏,却并不出言。
只在裴时行准备告退时,皇帝出声唤住他:“含光,你和晋阳是否有何过节?”
裴时行面色如常:“长公主千乘之尊,臣万不敢忤逆殿下。只是臣身为御史,理当为陛下弹奏不法,肃清内外。长公主夤夜宴乐有违礼法,故臣斗胆上奏。”
谈及妹妹,皇帝整个人多了一丝柔和。
元承绎轻笑道:“这等宴乐,多是年轻子弟与贵女参与其中,晋阳尚未婚配,知慕少艾,便随她的意。
“日后再遇此事,卿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朕这唯一的皇妹便是。”
裴时行一贯俊朗却冷淡的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只唇角微压,点头应是。
他自是知晓,近年上京风传他同长公主不和,但裴时行自认并无丝毫针对长公主的意思。
他弱冠出仕,伏惟不负皇恩、不负家族教养。
端看他巡查剑南道两月,方才归来未歇一口气便参了长公主一本,便可知他的兢兢业业。
只是此番连皇帝都嫌他尽职过了头。
年轻御史退出殿外,抬头看一眼湛蓝清澈的天。
只见群雁振翅而过,不留痕迹。
他目中不辨喜怒。
皇帝这话令他警醒,他的确不该过度关注长公主。
是他逾矩,失了分寸;是他因旁的东西乱了心。
只是——
裴时行藏于袖中的右手指节相错,轻轻搓了搓。
极力抑制住想要碰一碰自己耳垂的意图。
为何她一骂他,这耳朵便烫的不行?
长公主果真奇女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