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天,门开了很久他都没有进来。外面,是一片荒野,月光柔和地铺在地上,像绸缎般柔软。我从没见过这般美丽的景色,如梦似幻,好像着了魔一样,我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
推开门的时候我有点胆怯,但是月光这么美丽,我无法阻挡这种诱惑。门大开了,风吹过来,带着无法言说的芳香,月光也仿佛在风里飘拂起来。我慢慢地、慢慢地迈出脚去,就要出去了,就要出去了,这个只在书上和他们的谈话里认识的世界,就要被我真实地触摸了。我真的伸出手去,想要捕捉外面空气中的什么。即使是一粒灰尘,我想它也是不同凡响的灰尘,因为那个世界是这样震撼人心啊!
可是,就在这无限接近世界的一瞬间,天空中不知为何突然涌来无数的黑云,珍珠似的大月亮就被这些黑云掩盖了,天地一片黑暗。空气中诱人的芳香中,掺杂了一种味道,就像妈妈那个很久没有打开的梳妆盒在开启的一瞬间发出的味道,一种泛黄的岁月滋味。有个人正在往这边移来。
我站在门口不敢动:&ldo;爸爸?&rdo;我不确定地喊。那应该是爸爸吧?我睁大眼睛,可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黑色还是黑色。
蓦地,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一只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往外拖!那只手冰冷彻骨,手上明明肌理丰厚,但那些肌肉却给人一种如同败絮的感觉,一点弹性也没有,我的手腕直接陷进这些肌肉里,好像在一直无穷无尽地陷进去,仿佛这手上的肌肉是无穷厚一般,然而又一点温度也没有,如同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温度,如同没有生命的物质一样,但又确实是一个人的手,那么灵活生动。而外面浓浓的黑暗,也仿佛凝聚成了有形物质,黑得令人窒息,一丝光亮也没有,连屋内的光射到外面,也立刻被泼天的黑暗吞没,一点痕迹也不剩。
巨大的恐惧潮水般淹没了我,我失去了所有的思维能力,脑子里疯狂地涌现着怨灵的面孔‐‐是它,一定是它,它要杀死我了!我尖声狂叫起来,那种叫声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可是我无法停下来,如果不叫我就不能呼吸,恐惧堵在我的咽喉,我只有拼命尖叫。没有人救我。
我的心里冰凉一片:世界这么黑,也许其他所有的人都被怨灵杀死了。那只手已经将我的半个身子拖入了黑暗中。在我眼中,看见了平生所见最怪异的情形:我看见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消失,只有半截身体还在这边挣扎扭动,并且在继续消失。就如同有一把锉刀在一点点磨挫我的身体,一点点磨去。其实那是因为黑暗太过浓重,以至于隐入黑暗的我的身体连我自己也看不见。
但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个,我看见的就是自己在这样慢慢地消失,却又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分明感觉到消失的身体还存在,那只冰冷的手还粘在我的手腕上。是的,是粘,那只手几乎没有什么力量,但又真的甩不脱,有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还在一步一步地将我朝外面的世界拖去。
更可怕的是,我的心中涌起一股绝望的情绪,不是对生命的绝望,竟像是对整个世界的绝望,还有……憎恨!我感觉自己的嘴角正在慢慢浮起一个阴冷的笑容,是嘲笑这个世界终于被黑暗吞没,同时也嘲笑黑暗本身。
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样想令我全身懒洋洋的十分舒坦,仿佛心里憋了很久的东西终于释放了出来,这种思想就像眼泪一样从我脑海里某个地方伤感地渗出来,如同抓住我的那只手一样,绵软无力,却又不可抗拒。
这时候,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阵歌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十分清晰。歌声雄壮有力,似乎是一群热血男儿正要出发征战,悲壮而铿锵,掷地有声。歌声在我脑海里一震,胸口突然一沉,那种懒洋洋的郁闷和怨恨从心口消失了,代之的是一股堂堂正气,重得令心口发痛,无比辛辣,甚至使我辣出了眼泪。但恐惧却没有了。
黑暗还是一般的浓重,可是歌声却像一柄锋利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割开黑暗。我手腕上那只手开始软弱地战栗,不停地抖,不停地抖!蓦地,歌声突然变得极其高昂,锋芒毕露,锐气逼人,竟然有灼人的热量从歌声的方向传来。只听得一阵噼啪之声,一线微光在黑暗中显现,这光像针一般细小而尖利,一路刺来,所到之处火花四射,黑暗纷纷向两边退开。
那只手像蛇一样滑走了。很快,云破月开,大好世界又奇迹般地呈现在我面前,歌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耳边只有野外的小虫子在欢快地鸣叫。
怨灵这一次虽然被吓跑了,却并没有放弃。它盘旋在屋子的周围,满腔怨愤源源不绝地产生,使得屋外的花草树木都枯死了,小动物都远远地逃开了。这片美丽的荒野,变得一片死寂荒凉,没有生命,没有快乐。我们的大屋就像一片荒凉之漠中的绿洲,在怨灵每日每夜不断的诅咒中矗立着。
爸爸妈妈都已经不上班了,还有几个平时常来往的族人,也都搬来跟我们一起住。白天,怨灵无法长时间抵抗阳光和屋上的符咒,就远远地唱歌。它的歌声极其凄怨,音调忽高忽低,像生锈的钢丝一样缠绕在空气中。歌声中有一种怪异的魔力,令人听了,只觉得天是灰色的,阳光永远不会再出现,所有的关怀和善意都是虚伪的,快乐远不可及,只有眼泪是最好的。到了夜里,它就变得强大,一声一声不间断地发出叹息,叹息这样直接撞击在人的心上,大家都变得很衰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