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孩并没有在雪洞中熟睡过去。梦乡向他伸出了温柔拥抱的手,梦乡可以消除他的疲惫。他累坏了,眼皮足有千斤重,美美睡上一觉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但是他挣扎着没有睡过去,他一直想着巴尔特,这让他清醒。悲伤的人总是难以入眠。男孩也想着安德雷娅,她送他闯进了风雪之中。如果他在这个雪洞中睡着,如果他听从梦乡充满诱惑的召唤,他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至少在这一世。
男孩的良心就这样让他避开了睡眠和死亡。他需要还书,他不能让安德雷娅伤心,不能让巴尔特失望,他不能对不起回忆,不能对不起他的母亲和妹妹,他妹妹没能等到长大就死去了,那时她还是个小孩子,仍然崇拜着大山之外的哥哥。在这里熟睡过去会让他们失望,因此他从雪洞里爬了出来。
他很快站起身,又一次迎向漫天的大雪、黑暗的夜晚和满是寒冰的世界。
他在风雪中大口喘着气,继续前进。
男孩沿着山谷往上走。他要爬上荒野和高地,那里土地贫瘠,地面几乎是平坦的,因为冰川在很多个世纪以前削平了原来的山顶。极地的风吹在男孩后背,黑夜将他包围,雪在飘,白色的雪花在四周飞舞。男孩从未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从未离天空这么近,但是也从未离它如此遥远。他一步步地往前挪,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除了上帝,可是上帝并不在这里。太冷了。他的头冻得冰凉,大脑变成了冰冻的荒原,荒原上能看到的只有覆盖着白色霜雪的冻结的土地,表面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不过在霜雪的下面隐藏着未熄的余烬、记忆、脸庞和语句——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未熄的余烬可以融化白色的霜雪,向小鸟发出呼唤,唤醒芬芳的花朵。但是高地这里没有芬芳的花朵,只有冰霜和夜晚。男孩继续走着,时间缓缓流逝,早晨到了。接着早晨也过去了。他不再有什么想法,脚就像机器一样迈着机械的步伐,这样很好,不过他还是要小心,因为一切都有尽头,就连高地也不例外,有些地方道路会突然中断,突然停止,然后就是令人晕头转向的下坠。
男孩没有从高地的边缘跌下去死掉,这简直是奇迹。他对什么都不在意,霜雪和疲惫让他头晕目眩,悲伤又让他越发疲惫。不过或许他察觉到了气流微弱的变化。大地到了尽头,天空开始出现时,有些人是能感觉得到的。男孩犹豫着,小心地摸索着往前走,过了好一阵子后,他总算找到了下坡的路。那当然不是最好的路径,他在岩石上蹭破了皮,摔倒了,受了伤。不过他还活着,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他向下进入了通古达卢尔山谷。我们在夏天走进山谷,那时天空中的太阳暖暖地照着,绿草如茵,花朵绽放,我们甚至会成群结队地带着午饭到户外野餐,欢笑着体味幸福。我们会把去山谷称为去森林远足,因为在通古达卢尔有一大片树,弯弯曲曲的白桦树。它们最粗壮的树枝可以支撑起小鸟,但是无法支撑人的重量。男孩斜靠在树上,他把高地甩在了身后,战胜了白天和黑夜、睡眠和死亡。他走下山谷,向我们走来,向村庄走来。这是四月的第一天。
词语各不相同。
有些词语是明亮的,有些则是晦暗的。举例来说,四月就是个明亮的词。白昼变长,白昼的光明犹如刺入黑暗的长矛。某一天早晨,我们从睡梦中醒来,发现鸻鸟飞回来了,太阳更近了,绿色的小草从雪中冒出头来。捕鱼船在漫长的冬天里一直安睡,一直梦想着大海,现在又可以出发了。四月这个词是由光明、鸟鸣和热切的期待组成的。四月是最有希望的月份。
但是,上帝啊,男孩在山谷里跋涉时,绿意葱茏的日子又是多么遥远。他之前包好的午餐早就弄丢了,头脑里一片荒凉,手脚僵冷,背上的书是无比沉重的负担。那本书杀死了他最好的朋友,不对,应该说是他唯一的朋友。就在不久以前,他们两个还曾经肩并肩一起走出村庄。男孩边走边啜泣着,尽管他几乎没有哭的力气。现在是下午,雪已经停了。男孩尽可能沿着海滩走,或者是从群山和海滩间长满草丛的荒地走过去,那里最宽的地方有几十米。他在一条小河旁停了下来,凝视着福里特里克在河里安装的铸铁水管,这位中间商所在的特里格维商店在村里是最大的。长长的管子和很大的支架一半埋在地下,干净清澈的水从管子的一头流出来,从来不会结冰。福里特里克手下的人每天划船穿过潟湖去为店铺和准备出发的船取水,当然村子里不缺水井,但是井里的水不太好,混着海水,有时还很脏。有人认为往井里扔垃圾很有趣,甚至会往井里小便,有些人太奇怪了,就好像是魔鬼咬了他们的屁股。男孩大口喝下冰冷的水。他的目光越过潟湖,望着岬角处古老的丹麦商行,那是村子里最老的建筑,从十八世纪早期就在那里。两个仓库现在成了特里格维的库房,中间商的房子近年来一直是店铺主管的住所。据说那房子闹鬼,主管夫妇两人是唯一在那里住了一年以上的人,人们说这只是因为他们缺乏想象,看不到闹鬼的迹象。男孩眯着眼睛,想把那些房子看得更清楚,它们颜色发暗,这很可能是由于空气中的微粒影响了能见度,虽然天足够亮,但是从远处看不清细节。男孩继续往前走。喝完水后,他又有力量迈开双脚了,而且不用再在雪地里跋涉,也让他感觉好多了。海滩很平缓,走上去毫不吃力,既没有大石块,也与捕鱼站周围被汹涌的海水冲刷得高低不平的海岸不一样。接着男孩想起,就在四十八小时之前,他还和巴尔特一起坐在床上,一面读书一面等着雅尼。男孩难过极了,于是从山边爬上去,坐到了两块大岩石之间,目光茫然地盯着前方。下午的空气变得沉重起来,渐渐进入了傍晚。
为什么要接着走呢?
他到这里干什么呢?
难道他不应该待在捕鱼站,看着死去的巴尔特,然后把他的遗体带回家吗?朋友是干什么的呢?难道友谊不是要征服坟墓和死亡吗?男孩叹了口气,因为自己背叛了一切。他在那里坐了好长时间。又开始下雪了。在那片山谷里会有很多人想念巴尔特,那里是不是也在下雪呢?也有可能那里看得到月亮,月亮在云朵间穿行,巴尔特的恋人是不是走到了门外望着月亮呢?巴尔特总是在晚上八点出门望着月亮,与此同时,她也会站在农舍外望着月亮。尽管他们相距遥远,尽管他们之间有群山相隔,但是他们都凝望着月亮。自古以来,恋人们就都是这样做的,也正是因为这个,月亮才挂在天上吧。
男孩又开始往前走。他沿着海滩走去,直到来到教堂,在那里拐了个弯,再次踏进了雪地。男孩在教堂的院墙上靠了一会儿,望着隐藏在落雪背后的村庄,看了看挨着教堂的房屋。一两扇窗透出微弱的灯光,很多人都已经上床了,不过睡得还没有他身后那些人那样熟。他仍能辨认出伯瓦尔德牧师踩出的路,从教堂通到他所在的街道。男孩沿着伯瓦尔德的脚印往前走,这样走起来轻松一些,不过还是要费力气。餐馆所在的街道落满了雪,伯瓦尔德的脚印越来越浅,最终在那里消失了。男孩站在街道中间,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他的左脚有一百公斤沉,右脚有三百公斤沉,在他和餐馆中间有太厚的积雪。他也可以在原地站到早晨,等着卢利和奥德尔在早晨来到这里用他们的铲子铲出一条路。不过男孩没有那样做,他并不知道卢利和奥德尔这两个人,更不知道他们在冬天的工作就是铲除村庄街道上的雪,他们的这份固定工作可以从九月一直做到来年五月,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好运气。该死的,为什么好运气总是跟随某些人,却抛弃其他人呢?街道上有八栋房子,都很整洁。男孩从积雪中蹚过去,走近那些房屋和盖尔普特的餐馆。现在,他已经把自己熟悉的生活留在过去,在他前面是彻底的未知,唯一确知的就是他要去还书,并带去巴尔特死亡的消息,告诉人们唯一有意义的事物已经不在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那他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为什么呢?他对着雪花喃喃自语,但是雪花没有回答他,它们只是无声地落到地上,一片洁白。
现在我要往里面走,去还书了。谢谢您借给我们书,这本书写得真好,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它杀死了我最好的朋友,在这该死的生活中唯一能找到的好东西。也就是说,谢谢您借给我们书,然后就要说再见,或者忘了说再见,只是转过身走出去,奋力走向旅店——世界末日旅店,找个地下室,晚些付款,或者说,永不付款,因为第二天或第二天晚上就该自杀了。自杀这个念头骤然产生,男孩突然间就有了解决方案。就是这样,自杀,然后所有的不确定就都被甩到身后了。他想到要感谢上帝,但是有什么阻止了他。巴尔特跟他讲过自杀崖,他可以到那里去,从那里跳下去实在是太容易了,大海会处理余下的事情,它受过良好训练,知道该怎么把人淹死。男孩真想立刻动身前往那处悬崖,但他实在是累坏了,而且饿得要命,另外他还需要去归还那本书。男孩在雪地里走完了最后几米,走得很慢,很艰难。
整个村子都看不到人影,人都在屋子里,雪地里只有这个男孩,他饥寒交迫,连去死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