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心?”小行者道:“呆兄弟,你不知道!起初,师父不晓得这般光景,定嫌我弄鬼弄怪。如今,这地方民风土俗师父都已深知,故不妨显些手段大家看看。”一面说一面就走进村来。因在腿膀上拔下一把毫毛,放在口中嚼得粉碎,喷出来叫声:“变!”遂变做百千万亿个韦驮尊者,头戴金盔,身穿金甲,手执降魔宝杵,每家分散一个,立在堂中高声大叫道:“活佛过,快备香花灯烛与素斋迎接,如若迟延,不诚心供奉,我将降魔杵一筑,叫你全家都成齑粉。”吓得众百姓人家磕头礼拜,满口应承备斋。小行者却自己也变了一尊韦驮菩萨,寻到学堂里来,将先生一把捉住,提到当街心里叫他跪下,又用降魔杵压在他头上,说道:“你幺么小子,读得几句死书,不过坐井观天,辄敢毁僧谤佛,当得何罪?且押到阿鼻地狱,先拔舌,后敲牙,叫你万劫不得翻身。”先生忽然被捉,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头道:“天王欺予哉。非予之敢于毁谤也!乞尊神恕之,使吾舌幸存而牙获免,则我佛之慈悲有灵,不吓碎人心也哉!誓将移奉天王之诚以奉佛。不识尊神肯容改悔否?”小行者道:“既改悔,且饶你一次,可快去速备香花供养,迎接活佛。如不虔诚丰洁,二罪俱罚。”说罢,将宝杵提起。先生得了性命,爬起身来往馆中飞跑。七、八个学生子见先生提去,吓得魂胆俱无。及见放了回来,慌忙接住问道:“自先生之被捉,弟子以为适足杀其躯而已矣!不意邀祖宗之灵,得保首领而归,不知神圣宽恩释放乎?抑先生有能得以自返乎?抑亦有别说乎?”先生道:“予不暇细谈也,速速备斋以供养活佛,不然则韦驮之杵何可当也?”学生听说,忙忙去备斋不题。
且说小行者见事已做妥,忙回到村口,又拔四根毫毛变做四大金刚前面领路。又将数根变做许多童子,手执幢幡宝盖,香花灯烛,鼓钹音乐,两边分列引路。然后请师父上马,自与猪一戒左右簇拥而行。一路上香烟缭绕,幡幢悠扬,鼓钹喧阗,经声聒耳。才行入村来,早有无数人民,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皆手执香灯并各种斋供,拜倒路旁,求观活佛。那先生也儒巾儒服,头顶香炉,并一班学生捧着斋供,杂在众人中献将上来,口称活佛,请祷不已。唐长老看见,甚不过意,连声叫道:“不消如此。”众百姓早你馒头,我蒸饼,这个汤,那个饭,精洁素食如雨点一般,都拥至马前,送到手里,只求唐长老开口。唐长老吃一口,推辞一口,已不觉吃得饱不可言。无可奈何,只得叫猪一戒与沙弥替吃。猪一戒正中下怀,张开莲蓬嘴,哪管酸甜苦辣,一概齐吞。争奈来得多,连猪一戒也吃得撑肠拄肚吃不下了,只把头摇。小行者看见他师徒们吃得尽够了,再只管耽搁,恐生别事。因用手一指,将众人禁住,方不能挤拥上来。然后请师父策马加鞭向西而去。猪一戒吃得快活,挑着行李飞跑。师徒四人走出了村口,小行者将身一抖收了法相,众百姓再欲赶时,已去得远了。大家惊惊讶讶,或以为佛法有灵,或以为僧家幻术,议论纷纷不一。正是:
尊儒儒不尊,灭佛佛不灭,
到底佛与儒,妙义不可说。
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文笔压人 金钱捉将
语云:
花花花,有根芽,种豆还得豆,种瓜不成麻,儒释从来各一家。儒有儒之正,儒有儒之邪;释有释之得,释有释之差。大家各不掩瑜瑕。你也莫毁我,我也莫誉他;你认你的娘,我认我的爷;为儒尊孔孟,为僧奉释迦,各人血肉各精华。我若学你龙作蛇,你要学我凤成鸦,劝君须把舵牢拿,风光本地浩无涯。
话说唐长老,亏小行者弄神通显示法相,惊醒愚民,皈依佛法,得以饱餐一顿,策马前行。一路上叹息道:“我佛慈悲清净,自有感通,何尝在此?今在道途中不得已,作此伎俩,实于心有愧。”小行者道:“金人入梦,便已开象教之门,此不过一时显示威灵,使愚蒙信心,虽近浮云,实于太虚无碍。”唐长老道:“虽如此说,然可一而不可再。戒之,戒之!”师徒们在路上谈些佛法,欣欣向前而行。真是路上行人口似碑,弦歌村里这番举动,早已哄传到前村,说后面活佛来了,大家都要尽心供养,以祈保平安。唐长老马到时,未曾化斋,先有献斋的在那里伺候;未曾借宿,先已有人打点下住处。一传两,两传三,早沸沸扬扬传到文明天王之耳。原来这文明天王本出身中国,生得方面大耳,甚有福相。当头长一个金锭,浑身上下布满金钱。所到之处,时和年丰;所居之地,民安国泰。只因国中遭了劫运,不该太平。这文明天王出非其时,故横死于樵夫之手。他一灵不散,又托生到西土来。也生得方面大耳,当头金锭,满身金钱,宛然如旧。只手中多了一管文笔,故生下来就识字能文。又喜得这枝笔是个文武器,要长就似一杆枪,他又生得有些膂力,使开这杆枪真有万夫不当之勇。又能将身上的金钱取下来,作金铇打人。遂自号文明天王,雄据着这座玉架山,大兴文明之教。这山前山后,山左山右,凡到千里之内者,皆服他的教化。这地方从来好佛,僧家最多,自文明天王在此,专与佛教作对头,故毁庵拆寺,不容许留一个和尚居住。故数百年来僧家绝迹;就间或有一两个和尚到此,民风土俗已沦入文明之化,并无一人瞅睬。这日忽闻得人传说,有四个和尚在弦歌村用四金刚开路,百千万亿韦驮显灵,引诱得这些文章礼乐的书生,与孝弟力田的百姓,依旧贪嗔好佛。气得这文明天王暴躁如雷道:“哪里来的贼秃?怎敢逞弄妖术,败坏我文明之教!”因分付石、黑二将军道:“今有四个和尚西来,他一路上专以释教欺压我儒教。你二人可把住要路,待他到时与我捉来,碎尸万段,以消我这口不平之气。”石、黑二将军领了天王之令,忙带领许多兵将把守在玉架山前,守候捉拿和尚。
守了两日,果然远远见四个和尚,一个骑马,一个挑担,两个前后拥护行来。石将军道:
“来了,来了!”黑将军慌忙将阵势摆开,手挺着方天画戟,大声吆喝道:“妖僧快下马受缚!”小行者看见,忙叫沙弥将唐长老的马头带住,耳中取出金箍铁棒在手,迎将上来道:“你是什么人?怎敢青天白日在此短路?”黑将军道:“我乃文明天王驾前先锋黑将军!奉天王命令,拿你和尚去受死。怎说短路?”小行者道:“你做你的天王,我做我的和尚,我过路和尚又不犯你天王之法,为何拿我去受死?”黑将军道:“你既是过路和尚,就该悄悄过去。为甚逞邪术弄金刚开路,韦驮显灵,哄骗愚民斋供,以乱文明之化?你还说不犯法无罪!”小行者道:“金刚、韦驮原是我佛门护法,怎为邪术?斋供是众善人喜舍,何为哄骗?我大唐中华大国,历代礼乐文章,尚不敢上希文治,还要仰仗我佛门庇佑。你大王不知是哪洞里的妖精,学得几句之乎也者,辄敢擅称天王,自号文明,霸占此山,蛊惑百姓,又毁访我佛。我不与他计较便是他的造化了,他为何转来寻我?”黑将军听说,默默无言。石将军在旁看见,忙叫道:“莫要听这奸僧胡说,只拿他去见天王明正其罪。”一面说一面挺着一柄月牙铲,照小行者劈面铲来。黑将军见了,也挺画戟戳来。小行者笑道:“你若倚着文明之教从容讲理,还可左右支吾,迟你数日之命;若要动武厮杀,只怕目下就要身亡了。”遂将金箍棒逼开铲、戟,趁手相还。两个恶将军,一个狠和尚,在山前一场好杀。但见:
铲去棒来,棒来戟去。铲去棒来,好似明月半轮撑玉柱;棒来戟去,犹如犁星双角驾金虹。两个恶将军,前一铲,后一戟,紧紧夹攻狠和尚;一个狠和尚,左一棍,右一捧,轻轻抵住恶将军。将军口说文明,满腔恶毒气未见文明;和尚言虽慈善,一片杀人心何曾慈善。搅做一场,天昏地暗;喊成一片,地动山摇。不知哪世冤家,亡生赌斗;大都今生孽障,舍死相持。横斜两处,战成三足香炉;粗细中间,杀出一条扁担。
三个人杀了半晌,虽也未见输赢,只觉金箍棒重,铲、戟招架不来。石、黑二将军渐渐有几分败阵之意,早有跟来兵将飞报与文明天王道:“来的和尚甚是利害!使一条金箍铁棒飕飕风响,石、黑二将军齐出夹攻,杀他不过,将要败阵了。求天王发兵救应。”天王听了叹息道:“释教未尝无人,只可惜走的路头差了,待我来细细教训他!”因叫鞴马,左右忙牵过一匹马骓马来。这马原是楚霸王骑的,虽同楚霸王死在乌江,而精灵不散,仍成良马。文明天王自雄据此山,没有乘坐,遣人天下求马。虽有穆王的八骏,然止好备和銮饰文明之象,却非英雄临阵之物。故遂选了这匹乌骓马乘坐。这日,马卒牵到,文明天王先在架上取了那枝文笔在手,然后飞身上马,马前打着一对龙旗,旗上写着两行金字道:
大展文明以报圣人知我,
痛除仙佛使知至教无他。
又一对凤旗,旗上也写着两行金字道:
身困野中隐显呈天地之祥,
名标阁上生死绝春秋之笔。
又带领着许多兵将,一齐涌出山前。
此时,石、黑二将军已支持不住,渐渐退到山脚下。听见天王自引兵来,又重新耀武扬威复杀过来。小行者看见,嘻嘻的笑起来道:“你这两个软东西,才战得几合,已似鼻涕一般,想是哪里去搓了一阵,又硬起来。不要走,吃吾一棒!看你还是硬还是软?”举棒劈头就打。石、黑二将军忙用铲、戟架住道:“和尚不得无礼!我文明天王的御驾已到了。你这几个和尚的死期将近,还要说甚寡嘴?”小行者还打帐答他,早金鼓齐鸣,绣旗开处,文明天王一骑马早已冲出阵前。石、黑二将军看见,就乘机从两旁退去。小行者知是文明天王,便横着铁棒大叫道:“那骑马的!我看你文绉绉,气昂昂,装模做样,莫非就是甚么文明妖精么?”文明大王听见大笑道:“好野和尚!你既能弄金刚开路,韦驮显灵,又能用这条哭丧棒抵敌石、黑二将军,也要算做个有用之才,为何身陷异端?殊为可惜!今既有幸得遇我文明天王,便该弃邪归正。如何不思追悔,尚逞强梁,反叫我是妖精?”小行者道:“野妖精,你既冒文明之名,也须知文明之实。当时尧舜称文明者,身穿衮服,头戴冕旒,谓之衣冠,伯夷秩叙,百夔治音,谓之礼乐;河出图,洛出书,谓之文章;天下雍雍熙熙,谓之文明,方不有愧。你今躲在山坳里,上无宫室,下无官寮连宇,不知你识与不识文明在哪里?你看我这条铁棒将邪魔打尽,独标我佛的清净,方是真文明。”文明天王笑道:“你拿着这根铁棒,便以为英雄豪杰,不知这正是你取死之物也。我若用刀剑与你对敌,拿了你也不为希罕。我只将手中这枝笔儿与你斗三合,你若斗得我过便饶你过去;倘或被我捉住,那时细细割切,你却莫要反悔。”小行者道:“这个自当奉承,且看你的手段如何?”说罢,又举棒当头打来。文明天王将手中这枝笔扯长做一条枪,轻轻拨开棒,就照脸回刺一枪来。小行者也用铁棒抵挡。只斗得三合,文明天王就拨马而回,小行者随后追来。
文明天王因在身上取下一个金钱铇来,扭转身躯照小行者劈头就打。小行者眼明手快,急将金箍棒一隔,恰恰打在金箍捧上,当的一声响早已迸在地下。说不了又是一铇打来(奇*书*网^。^整*理*提*供),小行者又是一棒隔去。文明天王看见惊讶道:“这和尚看他不出,倒也有三分手脚。”遂将浑身的金钱铇雨点一般打来。小行者将棒团团使开,就象一道寒光在地下滚,井不见人,那金钱就像寒星一般当当的迸了满地。文明天王看见无数金钱铇并无一个打在小行者身上,倒转欢喜道:“好个精细和尚!”因拨转马头问道:“我且问你,你这和尚叫甚名字?哪里修行?几时得道?可细细说来。”小行者唤道:“我的儿,你只道我孙老爷是贪财的和尚?指望将这些金钱铇打倒我?怎知我彻底澄清,一丝不染,笑你枉用心机,有何用处?这也不怪你,总是你不知我的出处,听我说与你:
东南有山名花果,天地灵苗石一朵。
先天曾产佛祖宗,后派儿孙又生我,
幸喜家传大道成,下地上天无不可,
白虎拿来守石门,苍龙拿住镇山左,
千山妖怪尽投降,十殿阎王没处躲,
瑶池宫里醉蟠桃,玉帝门前落金锁,
孙家铁棒久知闻,履真小圣声名播。
自从仙祖劝皈依,方把放心收拾妥,
奉师西行见如来,拜求真解救偏颇,
只道西天有善人,何期撞着你一伙,
假以文明辟异端,实欲杀人并放火,
恶人恶满要消除,偏要招灾与揽祸,
施我金钱不爱财,文笔如花空袅娜,
斩平邪教作慈悲,只要天王头一颗。”
天王听了,呵呵大笑道:“你原来是东胜神洲花果山天产石猴孙行者的子孙?你那老猴子当初大造化,值我未曾开教,被他侥幸成功去了。你这小猴子今日却晦气撞见我,万万不能侥幸了。若是有些灵性,师徒们快去商量,弃去邪魔,逃归正教,早早养起头发做我的良民,尚可保全残喘,以度余生;倘执迷不悟,我也不用刀剑杀你,只将文笔书你作妖僧,写你作外道,几个字儿压得你万世也不能翻身。”小行者笑道:“说也没用,请试压压看,且看压得倒压不倒,再作商量。”文明天王道:“我却怜你是个有用之才,不肯轻易加害,你倒自家要寻死。既要我压,有何难哉!”遂将手中文笔往空一掷道:“着!”那枝笔早飞飞舞舞向小行者头上落来。小行者见了,若要用铁棒去挡,也未必就被他压倒,因看见这小小一枝笔儿能有多重?转将头往上一迎让他落在头上,毫不歪斜,壁立直的竖着,就象一座文笔峰,虽也觉有千万斤重,只因小行者有力量,顶在头上毫不吃力,便摇头摆脑说道:“一个秃和尚弄成做尖钻了,倒好耍子!”文明天王看见压他不倒,大叫一声道:“至圣先师道通天地,文昌帝主才贯古今,岂可容异端作横,不显威灵?”叫声未绝,只见那枝笔在小行者头上就是泰山一般压将下来。小行者便觉支持不住,再将铁棒去拨时,就如生成,哪里拨得他动!不一时压得力软筋麻,竟挫倒在地。文明天王大笑道:“小猴子,你的英雄何在?”遂喝一声:
“绑了!”旁边兵将就一齐拥上,你绳我索将他手脚都缚倒。猪一戒与沙弥初时看见小行者战败石、黑二将军,又见文明天王的金钱铇打他不倒,俱赞叹道:“大师兄果有法力!”到此时,忽见被文明压倒,众妖精捆缚,二人急了,只得一个掣出钉耙,一个展开禅杖,也不顾师父、行李,大叫道:“妖精休得犯我师兄,我来也!”遂两路杀来。石将军看见,忙用铲抵住猪一戒;黑将军看见,忙用戟接住沙弥。两对儿战有十余合,文明天王看见没有输赢,便取下两个金钱,照二人头上打来。二人都不曾防备,沙弥恰被打在头上,当不得一跤跌倒,早被黑将军捉住;猪一戒闪得快把头躲过,不料长嘴撤不及,打着金钱,连牙齿都打去两个,大叫一声:“不好了!”丢了钉耙,掩着嘴只是哼。石将军看见,赶上前一把掀翻,也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