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戒道:“我们出家人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从来无拘无束;就是天上神仙也管我们不得,莫说你这阴山背后的国王!”太子道:“你这游方和尚原来不知,我这国王不比凡间国王,乃大功修来,一怒而天下惧,好不利害!”猪一戒道:“纵利害也只好吓鬼,却管我不得。”太子听见说出“吓鬼”二字,便满心大怒道:“这和尚怎敢恶语伤人?你说管你不着,且打你一顿出出气。”遂叫左右,将大棒夹头夹脑乱打。猪一戒被打急了,要用力迸断绳索,争奈绳索粗,又横捆竖缚不是一条,一时挣不脱,只挣断了头上的两根,露出头来大声吆喝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在家关着门儿打和尚!”太子听了愈怒,叫人更加毒打。呆子打急了,一发吆喝。早惊动了国妃玉面娘娘,问宫娥道:“这时候皇宫中是甚人叫喊?”宫娥禀道:“是犁骍殿下拿了一个和尚,在潜龙殿拷打,因此叫喊。”玉面娘娘道:“王爷最恼的是和尚,这是哪里来的?待我去看来。”便叫宫娥打着两对宫灯,轻移莲步,自走到潜龙殿来。太子看见,慌忙起身迎接,让妃娘坐下。娘娘先开口说道:“这和尚因甚事得罪,拿他来拷打?”太子道:“娘娘不知,这和尚甚是无礼。他诓骗民间的馒头吃已有罪了,又毁骂国王只好吓鬼,所以孩儿拿他来拷打。”娘娘道:“如此无知,自然不是国中和尚,本该重处。但看仙佛面上,饶恕些也罢了。且问他是哪里来的?”宫娥得旨,因走下来问道:“你这和尚,娘娘问你哪里来的?”猪一戒听见说娘娘问他,便卖起俏来,低声柔气的说道:“我这和尚,外貌看来象个游方行脚的模样,若仔细体认却实实有些来历。我家父乃西方净坛活佛,家师乃东土大禅师,师兄乃花果山天乙后代,师弟乃流沙河罗汉门人。今奉大唐天子命令,往灵山拜求如来经文,一路上逢着仙乡佛地,皆尽心供养,以求福庇。你们何等之人,辄敢肆行拷打,获罪招愆?”娘娘听见说出来“求经”二字,便不觉变了颜色,走了起来道:“待我亲看一看。”众宫娥忙移宫灯,引娘娘到檐前来看。
此时,阶下火把照得雪亮,猪一戒见娘娘来看,认做好意,忙竖起头来,摇着两只蒲扇耳朵叫道:“娘娘慈悲,救度了我和尚吧!我和尚实实熬不过了。”娘娘抬头看见这般嘴脸,吓得倒退了几步,若无宫娥搀扶,几乎跌倒。问道:“你这和尚姓什么?”猪一戒道:“姓猪。”娘娘道:“莫非就是猪八戒么?”猪一戒只道是好意,便冒认道:“我正是猪八戒。”那娘娘听见说是猪八戒,一霎时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大恨一声道:“一般也有今日。”随分付左右道:“快加上一条绳索,紧紧绑了,莫要疏虞被他逃去!”太子忙问道:“娘娘为何认得这和尚,有甚深仇,这等恼他?”娘娘见问,不觉大哭起来道:“我儿你年纪小不知,当初我在积雪山摩云洞初招你父王之时,大享人间之乐。不期有个唐僧,路阻火焰山,不能过去,要求你父王的扇子去灭火,你父王不肯借他,与他大徒弟孙行者日日赌斗不归。这猪八戒乘着我家无人,就带领了许多阴兵杀到我家。我仓卒间不曾防备,竟被这厮一钉耙伤了性命,以致我在泉下受了数十年沉沦之苦。后来,亏你大母妃修成了仙道,你父王感佛恩登了王位,我方能脱离苦境,重入王宫。此一等仇恨,终心不忘,今幸狭路相逢,安能饶恕!明日禀过父王,将这厮碎尸万段,以报此仇。”
猪一戒在阶下听得明明白白,才知道冒认错了,忙分辩道:“娘娘不须动怒,我又不是猪八戒。”娘娘道:“你方才亲口招称是猪八戒,怎么又赖?况你那一张长嘴,两只大耳朵,我切切记得,还要赖到哪里去!”猪一戒道:“娘娘性急,不曾听完了,我说我是猪八戒的儿子猪一戒。长嘴大耳,虽然种类相似,但我猪一戒年纪小,比我老父亲俏丽许多哩!娘娘若不信,求高抬贵眼,再看一看便知端的了。”娘娘道:“你既是他儿子,俗语说,父债子还,却也饶你不得。”猪一戒再三哀求,娘娘绝不开口,便着了急发话道:“你母子一个是妇人家,一个是孩子家,全不晓事。莫说乘我睡着了捆绑将来,便欣欣得意,要算计我。我虽落你套中,须知我大师兄孙小行者乃孙大圣的子孙,他那一条铁棒,一路打得鬼哭神号,何况你些些小国。他若知道我被你们拿来,他只消将金箍棒略动一动,包管你一国人都要断根绝命了。”娘娘听了,半晌低头不语。太子宽慰道:“娘娘不要害怕,这是和尚说大话。”娘娘道:“虽是他说大话,我还记得那孙行者尖嘴缩腮,果有本事,你父王何等猛勇,还杀他不过。他师兄若果是孙行者子孙,便要防他。”太子道:“娘娘不必忧心,孩儿自有处置。”娘娘道:“怎生处置?”太子道:“他们今夜睡在刹女行宫,到半夜后乘他睡熟,待孩儿差些有手段的阴兵,去将他们师徒们迷倒,一并捆来杀了,岂不美哉!”娘娘听了大喜道:“吾儿此计大妙,快去行事。”正是:
无穷旧恨添新恨,不了前仇接后仇。
不知太子遣甚阴兵,怎生迷惑,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域中夜黑乱魔生潭 底日红阴怪灭
诗曰:
空中观色见丹霞,色里寻空悟月华,
身外功名真小草,眼前儿女实空花,
阴阳赋性终无损,血肉成躯到底差;
可奈世人看不破,偏从假处结冤家。
话说黑孩儿太子,因知猪一戒是玉面娘娘冤家,要杀他报仇,恐怕留下孙小行者师徒,终成祸患,故算计要点些阴兵连夜去害他,又恐怕小行者有本事,轻易害他不倒,只得禀知娘娘,悄悄将父王的鬼兵符偷了出来,亲到营中挑选一队魔兵,叫他前到刹女行宫捉拿三个和尚,又叫他人尽衔枚,不可吆天喝地使国王得知。众魔兵奉令,遂一阵阴风都拥到刹女行宫来。原来这魔兵虽是一队,却原有一个队长作总领,管着众魔。到了行宫,总魔就分付众魔道:“我闻得内里的和尚虽只三个,却是从东土来的,定然有些道行,不可轻易去撩拨他,使他做了准备。”因先叫出两个精细魔来分付道:“你可悄悄进去,打探那三个和尚如今在里面做什么?”精细魔得了令,就轻轻走到后楼,见无人在楼下,又轻轻走上楼来。到了楼上一张,只见琉璃灯下端端正正一个和尚,盘膝裹脚在那里打坐哩!满面佛光,映着玻璃灯光,照得满楼雪亮。二魔不敢上前,躲在旁边偷看,那和尚虽端然不动,却隐隐有些可畏。看了半晌,不见那两个,只得又踅到东一间来寻看,只见一头一个都睡在那里面。欲要上前细细观看,当不得他神气充足,逼得人不敢近身,远远看见相貌古怪,有些害怕。只得悄悄走下楼来,报与总魔道:“果有三个和尚,一个打坐,两个睡觉。那打坐的虽有道行,十分可畏,还生得纯眉善眼。那两个睡觉的形容甚是古怪,只睡着了,远远望去还令人害怕,若打醒他,动起粗来便了当不得,决不可恶取,只好弄法儿迷乱他的真性,方可下手。”总魔道:“这说得是,就依你。先以美色戏弄他,次以怪异唬吓他,再以威武屈伏他。等他心神一散,便好捉拿了。”遂分付众魔扎住在大殿上,却一起一起的依计而行。
却说唐长老,眼观鼻,鼻观心,正坐到定生静、静生慧之时,忽见二魔窸窸窣窣在旁窥看他,就知有魔来了,愈把性儿拿定。不一时,忽见几个美妇人走到面前,十分标致。怎见得?但见:
樱桃口,杨柳腰,引将春色上眉梢。腮痕分浅杏,脸色借深桃,豆蔻芳香何足并,梨花浅淡不能描,看来还比牡丹娇。
那几个美妇人笑嘻嘻看着唐长老问道:“老师父是哪寺里来的,法号什么?这样寒天不去睡,却冷清清独坐在此处,我姊妹们却看不过意。”唐长老低着头,垂着眼,就象不曾听见的一般。那美人又说道:“这楼上空落落的,只管坐着做什么?我下面有的是暖烘烘的房儿,华丽丽的床儿,香喷喷的被儿,软温温的褥儿,长荡荡的枕儿,何不甜蜜蜜睡他一觉儿,却痴呆呆坐在此处?就立地成佛也要算做吃亏了,何况从来做和尚的一千个倒有九百九十九个是落地狱的!你还是个解人儿,怎不回头?”唐长老任他花言巧语,只不开口答应。那美妇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晌,见唐长老只当耳边风,便恼羞变成怒,带骂带嚷道:“这和尚原来不中抬举,不识好,我姊妹们这样苦劝只是不理,只怕我们去了,你独坐在此还要惹出祸来哩!”大家口里喃喃的贼秃长,贼秃短,一路骂下楼去了。
不一时,只听见楼梯响,又走出几个来。细看这几个,却与前边美妇人大不相同。怎见得?但见:
一个个形容怪恶,或高扬青脸,或乱列獠牙;又有几个相貌稀奇,或直冲赤发,或倒卷黄须。铜铃样豹眼,睁起看人寒凛凛;铁锤般拳头,指来相对冷阴阴。肚皮大,臂膊粗,走了来一团暴戾;耳朵尖,鼻梁塌,望将去满面歪斜。攒着眉,如啼如哭,果然难看;开着嘴,似嗔似骂,其实怕人。指为鬼怪,而鬼怪不如斯之奇丑;认是禽兽,而禽兽岂若是之多媸。
闻人传说,未免吃惊;狭路相逢,定须吓杀!
这一班恶人走到面前,便跳的跳,舞的舞,乱指乱搠道:“好大胆的和尚!自古入国问禁,既到我国中,怎不朝王?却纵容徒弟诓骗饮食。你那长嘴大耳的徒弟已被拿去,明日要杀!快走起来,我带你去请罪,或者可救。”唐长老坐着,心下明明听见,却似泥塑木雕,全不动念。那一班恶鬼又指着骂道:“好贼秃!你推聋装哑不言语,难道就饶了!你快扯他起来,绑了去见小大王。”众人口里虽恶言恶语,要拿要捉,跑来跑去,只是不敢近身。唐长老见此光景,一发正定了心性,毫不理他。众鬼乱了许久,没法奈何,只得渐渐散去。
不多时,忽又听得楼梯边汹汹人声,早拥挤了一楼的兵将,或刀或枪,皆拿着利器,要斫要杀的乱个不了。唐长老初犹正性却邪,听见只做不听见,看见只做不看见;后来性正了,竟实实不睹不闻。众魔耀武扬威缠了半夜,绝没入头处。看看天亮,总魔心慌,只得大叫一声道:“贼和尚!你倚着阳人,说我阴兵奈何你不得,待我禀过国王,差正兵来拿你去,叫你死无葬身之地。”群魔见总魔怒叫,也就齐喊一声助威。不期这一声喊叫,早把个小行者惊醒,一骨碌爬将起来道:“甚人吆喝!”急走出房来,只见许多兵将挤满一楼。但见:
人人仗剑,个个持刀。仗剑的咬牙切齿,持刀的怒目横眉。这个叫快拿来碎尸万段,那个叫绑将去沥血斩头。你跑过东,无非做唬吓之势;我跑过西,只要扬杀伐之威。指的指,搠的搠,何曾歇手?骂的骂,嚷的嚷,绝不住声。冷飕飕,寒凛凛,无非鬼国英雄;黑沉沉,乌惨惨,信是魔王世界。
小行者看见许多兵将,不知是人是鬼,俱围着唐长老作恶,心下大骇,急扯出金箍铁棒大叫一声道:“什么泼魔?敢恃众倚强侵犯吾师!不要走,且吃我一棒!”众魔急回头,看见小行者铁棒打来,势头甚猛,哄的一声都往楼下跑个干净。小行者忙看师父,却端坐无恙。众魔跑散,便也不来追赶。沙弥听见小行者声唤,也连忙提禅杖赶出房来。唐长老看见徒弟出来,众魔散去,因问道:“徒弟呀!此乃城郭之中,又非山野幽僻之处,为何有此魔怪?”小行者道:“我正想不出,莫非老师父心邪惹了出来的?”唐半偈笑道:“若是我心邪惹来,必为邪心惑去,安能端坐无虞?”沙弥道:“这个真亏师父有手段!”唐长老道:“我有甚手段?不过以正却邪耳!”
师徒正说处,不觉窗外生白。唐长老看见,忙起身说道:“天已明了,此处似非善地,我们起早收拾去罢。”小行者道:“师父所见不差。沙弟你收拾行李,我同师父先下楼去,叫起呆子来。”沙弥答应了,小行者就同师父下楼来。到了楼下,四处找寻猪一戒,只见壁边铺着一地草,龙马系在廊下柱上,却不见猪一戒。心下猜疑道:“定是外面出恭去了。”寻了一歇,沙弥行李已收拾下来,只不见猪一戒进来。遂走出行宫门外,各空地与粪坑找寻,哪里有个影儿?又等了半晌,绝不见人。小行者着急道:“这又作怪,难道逃走了?”沙弥道:
“逃走未必,多管是瞒着我们去买嘴吃了。”唐半偈忽想起来,着惊道:“不好了!猪守拙果被人拿去了。”小行者道:“师父怎么得知?”唐长老道:“夜间那些魔怪,曾说我纵容徒弟诈骗饮食,被人拿去,明早要杀。我只认是魔鬼唬吓之言,今找寻不见,必是真个被人拿去了。”小行者道:“那呆子好不有蛮力,哪个轻易捉得他倒?就是被人算计捆缚了,他要吆喝几声,岂有悄悄与他拿去的道理。”大家正在疑疑惑惑,忽老道婆走出来说话:“老爷们怎起得这等早?”唐半偈道:“急于西行,故此起早。”老道婆道:“既是要去,待我再煮些粥儿与老爷们吃了好走路。”说罢,就要撤回身往厨下去。小行者拦住道:“粥倒不消吃,我且问你,你这里是个什么国度?国王却是何人?为何夜间有邪祟迷人?”老道婆听了微笑道:“老爷,你们是过路师父,吃了粥快走,脱离此地便是了。国王、风俗,问他做甚?”小行者道:
“不是也不问,因昨夜那长嘴大耳的师父,如今不见了。有人传说,因买饮食被人捉去,故此动问。”老道婆听了大惊道:“佛爷呀!你们昨晚到来,我见你是中国活人,为何走到此处?就有些替你们担忧,今果然弄出事来却怎么处?”小行者道:“有甚事,你不须大惊小怪,只对我说明白了就不打紧。”老道婆道:“如今不得不说了。我这国叫做罗刹鬼国,国王叫做大力鬼子。这一国的百姓,虽做买做卖、穿衣吃饭与世上一般,若以轮回六道论来,却实实不是人。老爷们从中国远方来,自然是胎生谷长的圣人,怎么与此辈看做一类?故老身昨夜单煮些薄粥供养佛爷们,因知那些鬼食不是你们吃的。那位长嘴老爷昨晚嫌粥薄,咕咕哝哝,想是吃不饱,又去吃鬼食,故被众人暗算了。”小行者道:“这不消说,一定是如此了。还问你,我师父昨夜不曾睡,在楼上打坐,忽有许多魔怪来侵犯戏侮,幸我老师父道高德重,侵犯不得去了,却是哪里来的?”老道婆道:“老爷你不知,我这国王有一个黑孩儿太子,乃是国王爱妃所生,十分宠爱;这太子却性好游荡,每日带着许多随从,专门寻吵闹,作戏耍。昨日老爷们入城,想是有人看见,传报他得知,故夜里遣魔兵来调戏。”小行者道:“你怎知定是太子遣来?”老道婆道:“这些魔怪皆是营中兵将,不奉主命,等闲不敢乱出。国王乃一国之主,岂有遣魔兵戏人之理?他人又遣不动,以此推想,故知是太子弄的虚头。”小行者道:“这都是了,只是你在此居住,端的还是人是鬼?”老道婆道:“老身是人。”小行者道:“你既是人,哪些儿贪恋,却住在此鬼国?”老道婆道:“老爷问得不差,老身住此,实实有个缘故。此去东南千里,有个翠云山,山中有个女仙,名唤罗刹。俗云:一子出家,九子升天。因罗刹成仙,故他丈夫大力王遂在此间开了个鬼国,做了个鬼王。这国王因感罗刹仙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