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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堕 落(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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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蒂妮,是个肤色浅灰的女孩,看起来年龄只有梅丽一半大,但她说自己要比梅丽大六岁,自称为丽塔·科恩小姐。她在梅丽失踪四个月后来见瑞典佬。她打扮得像金博士[1]的接班人拉尔夫·艾伯纳西[2]一样,身着自由抗议者[3]外套和一双丑陋的大鞋,头上蓬松的乱发凸显孩童般稚气十足的脸蛋。他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谁,因为四个月来他一直都在等待这么个人。她却这么瘦小、这么年轻,看起来她不能胜任什么大事,不敢相信她是宾州大学沃顿商学院的学生(正在做一篇有关新泽西州纽瓦克皮件业的论文),更不会相信她是个破坏分子,是梅丽的世界革命的导师。

她在工厂露面的那天,瑞典佬一点不知道丽塔·科恩已经到处都去过——在装卸码头的地下室窜进窜出,躲避联邦调查局派来的监视小组,这些人观察每一个去他办公室的人员。

每年三四次总有电话或来信要求参观工厂。以前娄·利沃夫尽管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来应付纽瓦克学校的学生、童子军或者由市议会或商会陪伴而来的著名人物。瑞典佬不能像他父亲那样因作为手套制造业的权威获取那么多的乐趣,他也没有宣称像父亲那样对皮革业有什么权威——对其他事情也一样,但他有时还是会帮助学生,在电话上回答问题,如果学生特别认真的话,他也会走一趟。

当然,假如他预先知道这个学生只不过是他逃亡在外的女儿派来的使者的话,他不会安排在工厂见面。为什么丽塔先前没有对瑞典佬讲她是谁的信使,而要等会面快结束时才讲梅丽的事情,她肯定想先考察瑞典佬,或者她这么久不说是喜欢捉弄他。也许她只不过爱使用权力。她可能就是另一位政客,她说这些话就是要很好地享受一番权力。

因为瑞典佬的办公桌与生产车间用玻璃隔开,他和那些操作机器的妇女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他这样安排就是为了既可避开机器的喧闹,又可随时了解车间的状况。他父亲以前决不把自己关在任何办公室里,哪怕是用玻璃隔开还是其他方式。他干脆把办公桌放在车间中央,周围有两百台缝纫机,像帝王一样居于拥挤不堪的蜂房中心。蜂群在他身旁忙来忙去,电锯发出强大的轰鸣声,他却在电话上与客户和承包商谈话,同时还费力地看文件。他说只有在车间里,才能从噪音中判断出哪台缝纫机出了故障,甚至在女工还未来得及叫工头处理时,他已经拿着螺丝刀赶过去了。纽瓦克女士皮件公司老年的黑人女监工维基在他退休宴会上,(带着她那种难说的羡慕)也证实了这一点。当一切顺利时娄反而烦躁不安,总而言之,维基说,他真是个难以对付的老板。但是遇到剪裁工投诉监工时,监工投诉剪裁工时,皮料晚运到数月或者有损害或者质量差时,发现衬里的承包商在产量上欺骗他时,或者运输商拼命宰他时,当他看见手套下料工人戴着红色水兵帽和太阳镜在工人中玩赌马数字游戏时,他会露出本性,以特有的方式来加以纠正。当一切都恢复正常后,那骄傲的儿子,当晚倒数第二位讲话者,在他最长的、最诙谐的赞辞中介绍他父亲时说道,“他又会开始担心起来,弄得他自己和我们大家都心神不定。他总在等待最糟糕的事情,所以他从未失望太久,你们也永远不会发现他放松警惕。就像纽瓦克女士皮件公司其他事情一样,这一切都表明他为工厂非常担忧。女士们、先生们,这位作为我一生良师的人,不只是具有担忧的艺术,他还使我这一生都受到教育。这是一种有时极为艰难的、但却总是获益匪浅的教育。他在我才五岁大时就教我制造完美产品的诀窍,那就是:‘用心去做’,他是这么说的。女士们、先生们,这个人就是这么去做了,成功了。那还是他十四岁去从事硝制皮料时就开始了,他是手套制造商中的老前辈,他比在世的任何人都更懂得手套制造业这一行。这就是纽瓦克皮件先生,我的父亲,娄·利沃夫。”“看吧,”纽瓦克皮件先生也开口了,“今晚别让任何人戏弄你,我喜欢工作,喜欢手套业,喜欢挑战,却不喜欢退休,我认为那是走向坟墓的第一步。但那一点也不会使我烦恼,这主要因为:我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要说幸运,也因为一个词的缘故,这是一个最大的小词:家庭。假如我现在被竞争者排挤出来,我是不会微笑着站在这里,你们了解我,我会站在这里大喊大叫。但现在将我排挤出来的是自己心爱的儿子。上帝赐予我作为一个男人想得到的最完美的家庭:了不起的妻子,两个儿子,无比可爱的孙子……”

瑞典佬让维基拿一张羊皮到办公室来,递给沃顿商学院的女孩,让她摸摸。“这已经浸泡好,还未硝皮,”他告诉她,“这是山羊皮,没有绵羊那种羊绒,只有羊毛。”

“羊毛怎么处理?”她问。“可利用吗?”

“问得好。羊毛可以织地毯,在阿姆斯特丹、纽约、比奇洛、莫霍克,人们都这么做。但主要价值是羊皮。羊毛是副产品,你怎样把羊毛从皮上取下来和其他工序完全是另一码事。合成材料出现前,羊毛大多数都用来做廉价地毯。有家公司把皮革厂所有羊毛都转卖给地毯厂,但你是不会想干那一行的。”他注意到他们还没有真正开始谈话前,她就在一本崭新的黄色标准拍纸簿上面已写满东西。“如果你想干的话,”他补充道,被她的细心所打动、所吸引,“我可以介绍你去和他们谈,所有这些事情都相互联系在一起。这家人大概就在附近,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那一行。非常有趣,真的很有趣,姑娘,你选了个有趣的题目。”

“我想是的。”她说,热情地对他笑笑。

“不管怎样说,这张皮”——他从她手里拿过羊皮,用拇指敲打,就像敲击猫身上发出咕噜声一样——“用这一行的术语讲,叫软羊皮。是小山羊的,很小,只在北纬和南纬二三十度地区生长。它们处于半野外放牧状态,非洲那些村子里每家有四五只羊,圈在矮树丛里放养。刚才你拿着的不是一点都没加工的,我们买的是浸泡过的。羊毛已经除掉,这种前期加工可以使皮料在运输途中保存完好。我们以前运输未加工的羊皮,用绳捆成大包,让羊皮风干。我实际上还留有一张货运单,就放在这里的哪个地方,如果想看的话我可以给你找。那是一张1790年的货运单,当时就在波士顿靠岸,如同我们去年买进的一样,也来自非洲相同的港口。”

应该由他父亲来和她谈。他所知道的这些,他所讲的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他还未读完小学时就从父亲口中听到的,在他们后来一起经营的这几十年中,他又听过两三千遍。业务交谈在手套生产家族是一种传统,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在那些最好的家庭里,父亲将秘诀连同全部历史和知识都传给儿子,在制革厂确实是这样,制革工艺如同烹饪,配方都由父亲传给儿子,手套厂也是这样,剪裁车间也不例外。老年的意大利剪裁工只训练他们的儿子而不是其他人,这些儿子得到父辈的指点就像他们的父亲从自己上辈接受的一样。他还是个五岁的孩子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成年后,父亲的权威是不能反对的:接受他的权威就是这么回事,同样也从他身上获得了才智,使纽瓦克女士皮件公司成为国内最好的女士手套制造商。瑞典佬很快就心悦诚服地爱上了父亲正在做的这些事,在厂里他或多或少也想过这些。只要谈到皮料、纽瓦克或者手套,他都如数家珍。

自从梅丽失踪后他就没有心思讲这么多话。直到那天早上,他所要做的一切不过是哭泣或躲藏。可是他要照看多恩、打点生意和使父母宽心,此时家里其他人都因公众的信任丧失而一蹶不振、六神无主。现在事态的发展还未破坏他为家庭所提供的、展示在公众面前的那道保护屏障。他觉得自己在这小个头的女孩面前话多了起来,侃侃而谈,父亲以前讲过的这些都被她一一记下来。他认为她太小了,和梅丽小学三年级班上的孩子差不多。五十年代后期有一天,这些孩子乘汽车从乡下学堂到远离三十八英里外的工厂,看梅丽的父亲教他们如何做手套,让他们看看梅丽特别感到了不起的地方:存放台。这里是加工的最后一道工序,工人们在用蒸汽加热的镀铬铜手掌上对手套仔细地拉压定型。那些手掌温度很高,很容易伤人,闪闪发光,指头朝上,在桌上摆成一行,看上去很细,像被熨平机压扁后细心地剪裁下来,恰似死人的魂魄浮在空中。梅丽还是个小女孩时就被这些不可思议的东西迷住,称它们为“薄饼手”。梅丽小时常对班上同学讲,“你想把五美元变成十二美元,”这是手套工人常说的,她一生下来就听人讲——五美元变十二美元,这就是你怎么也想干的。梅丽悄悄对老师说,“人们在计件工上做假是常遇到的问题。爸爸不得不辞掉一个人,他盗窃时间。”瑞典佬告诉她,“亲爱的,让爸爸去巡视好吗?”梅丽还是个小女孩时就对盗窃时间这种古怪想法着迷。梅丽在这些车间里飞来飘去,作为小主人非常自豪,显示自己与所有雇工的熟悉关系,那时她还不了解因工厂老板对工人的残酷剥削对人格尊严的玷污,而老板依靠不当手段占有生产工具,只知道拼命追求利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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