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告诉你去哪?”那声调听来十分严厉,只吓得这个划船人一连气地说了几个“没有”,矢口否认地晃着脑袋。
“他自然不会说给你听的。”这一点,她完全相信,如果他真的说出了他的去向,倒是值得认真考虑,没准可能是引入歧途的迷魂阵呢!她又凝视着密如屏障挡在眼前的雾,不由得思索那个被她斗败了的对手,趁着她暂时离开的工夫,竟驾着舢板先走一步,会到什么地方去呢?又有可能搞些什么名堂呢?如同这看不透的浓雾一样,难以揣摸得出他的意图。当然有可能投靠敌人,叛变支队,至少可以毫不费力地说出受伤的游击队长在沙洲上的什么地方躲藏着。那是很有价值的情报,敌人正撒出许多武装特务在遍地寻找呢!立刻,她仿佛在雾里看到了这样一个场面:那个背叛了革命的家伙,带领着保安团朝沙洲密林的腹地行进,企图一下子捉个活的,好去领功请赏……想到这里,她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催着老晚:“快点,再快点!”无论如何要抢在他的前头。她明白,只要游击队长落到敌人手里,决无生还之理,而且那也表明,石湖支队这一下可就真的垮了。所以,她不得不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那珍藏的五块银元,放在老晚脸前的船舱板上,几乎是央告地对他说:“你不会白给革命尽力的,求求你,老晚哥,帮帮我们游击队的忙吧!”
老晚起小就在石湖上载客运货,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这么丰厚的脚钱,真是大年初一,发了个利市。虽然嘴上说“用不着”,但那闪亮的银元,给他增添了力气,小篷船像脱弦的箭那样,嗖嗖地在苇丛里的河道上穿行着。
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的那个春节,就这样在石湖的浓雾中,开始了它的一天。哦!多么阴冷的日子啊!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年节也过得冷冰冰的,甚至连稀疏的鞭炮声,也是喑哑的,有气无力的。好了,总算快到目的地了,虽然沙洲还在浓雾的隐蔽底下,看不真切,但啁啁啾啾的鸟鸣,却透过这密密的屏障,传进她的耳朵里,这使她放下了一颗心。尽管那是怕冷的鸟躲在窝里凄凄惶惶的叫声,但也表明了沙洲上是平静的,不曾发生过什么意外。有谁能比游击队更熟悉这片人迹罕至的沙洲呢?只要稍有一点动静,那些鸟雀就会惊起,仓皇不安地飞着,半天也不肯平息下来的。现在,沙洲上静悄悄的,静得连小鱼唼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的心安了。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出现了一丝倦意。的确,她太累了。过去的四十八个小时里面,紧张的接触,频繁的遭遇,血淋淋的白刃战,生与死的决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得不到。她回想起来,离开沙洲的这两天两夜,如同噩梦一场地度过去了。一路上提心吊胆惟恐发生不幸的预感,当她跳下了船,站稳在沙洲土地上的时候,也完全消逝了。想到马上就会见面的,她那负了重伤的丈夫,想到终于搞到手的特效药,想到有足够的时间来得及转移,两天来,第一次脸上出现了笑容。
她向老晚告别,并且说:“这兴许是你一辈子头回赶了个早,真不容易,谢谢你!”说罢,踩着湖岸边细细的白沙走了。但是,没走两步,站住了,回过头来,痛惜地望了一眼舱板上白花花的银洋,实在舍不得啊!揣在身上多少年的心爱之物呀!然而再宝贵的东西,也得让位于对丈夫深沉的爱情。只要他游击队长活着,她一个做妻子的,有什么不可以牺牲的呢?
老晚知道这个杀伐果断的女人,是说话算数的,决不会给了钱又讨回去的。然而她扭回头来时的那股神色,使他懂得这五块银元的分量,于是他一块一块地捡了起来,放在手里,望着那个游击队的女指导员走进雾中。就在她身影快要被浓雾吞没的时候,他听到一条粗浊的嗓子在吼:“什么人,站住!”
老晚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扒开芦苇看去,只见一个斜挎着勃郎宁手枪的武装特务,三步并做两步地追赶着那位女指导员。糟了,老晚由不得替她捏把汗。但是,影影绰绰地,看见她猛地站住,车转身,手起枪响,那个正奔跑追赶的特务,好像被人绊了一跤似的,脸朝下仆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死得没有再那样干脆的了。这一切,全在一眨眼工夫里发生的。老晚瞪大了眼,痴痴呆呆地望着,张口结舌,像傻了一样。然而,他刚刚清醒过来,只见芦苇丛中,蹿过来一个黑影,像一头伺机偷袭的野兽,连半点犹豫都没有,那分残忍,那分狠毒,直扑到她身后距离只有几步的近处,才朝她致命的后胸开了枪。
她踉跄了两步,站稳了,还回过头来,瞪着那熠熠发亮的眸子——那是老晚终生也忘不掉的——看了这个开黑枪的一眼,然后才倒在了湖岸洁白洁白的沙滩上。
当这个开黑枪的家伙,掉转身子,偏过脸来,老晚差点吓晕了过去。哦,可怕啊!是他,没有错,看得清清楚楚,是他。老晚像挨了沉重的一棒,失神地倒了下来。
五块银元跌在了舱板上,这亮晶晶的银元,是一个女人的生命象征啊!她像一颗闪烁着强光的彗星,在那残冬的最冷的日子里殒逝了。
沉沉的迷雾啊,越来越浓重了,大概永远也不会消散地弥漫着、笼罩着。
湖面上的迷雾终于开始在消散了。
三十年过去了,眼前的氛围变得明朗一些,较之早些时候,情况要好得多了。
黎明前,这位当年负伤的游击队长,划着舢板,来到湖心岛上,满天浓雾,使得咫尺之外,仿佛壁立着视线穿不透的屏障,连在船艄划桨的小助手都瞧不清楚。好像在这天地间,只存在着他老哥一个似的,除了乃寂寞的桨声,实在让他感到压抑和困惑。这使他想起刚刚走过来的十年,大概人类在登上另一星球探险时,很可能会产生这种被摈弃的感情吧?
他后悔起这么早,冒着茫茫大雾,钻进冷森森的石湖里来。本来,他只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才带回一副钓竿,鬼才相信千里迢迢地奔回故乡,是为了钓鱼玩。无论说给谁听,谁都会哑然失笑的。然而,现在看来,这鱼是非钓不可,所以他不顾主人的劝阻,不顾自己长途旅行没有歇过乏来的困顿,鸡叫头遍,就把老林嫂全家都惊动了。这样一来,劳师动众,合宅老小都在为他这位贵客嘉宾下湖钓鱼忙碌着、张罗着,以至惊动了那小小的渔村。目的倒是达到了,但也未免太早了点,甚至此时此刻天色还算不得大明。
现在,这位上了年纪,但并不显老的领导干部——呵!这种人的派头,一眼就让人瞧出来的。在岛子的回湾处,物色到一块可以安身立脚之地,便舒展开腰板和胳膊,来了一套八段锦。哦,看上去,这还是一个挺直结实的汉子,甚至都能感到他的关节咯吧咯吧响,充满了力量。他不慌不忙地坐在岸边的树墩上,心想:该不会再有什么干扰了吧?说不定倒是他来干扰别人安静的时刻了!譬如这回终于成功的故乡之行。他想着想着笑了。于是,摸出了雪茄,先消消停停地享受一番口福再说。然而,真是败兴,火柴在上岛〃水时弄湿了,没有办法,只好把烟叼在嘴上,权当一种精神上的满足。
可笑啊!他想:休看我们都是燧人氏的后代,但如今谁能掌握钻木取火的本领呢?也许物质文明使人逐步变得软弱,过去的十年,有多少骨头缺乏钙质的人,甚至好像醋泡过似的,禁不住半点风风雨雨。看那个躺在舢板里仰脸大睡的渔家孩子,使他多么羡慕啊!倘若他如法炮制一下,保险会着凉感冒,波及那颗已经粥样动脉硬化的心脏,至少要被医生,尤其是他的老伴,强迫住上几个礼拜的医院。而且他从来不曾睡得如此香甜,服用鲁米那也不灵,真叫他嫉妒。所以这位远方来客,天不亮就被石湖波涛吵醒了。
但是,湖里的水族们兀自还在沉睡,至今尚无半点动静。既然如此,好吧!他便俯下身去,捧水拭了把脸。温馨的湖水,使他感到舒适惬意,长途跋涉的辛苦,基本上也就无所谓了。本来,他可以坐飞机直达省会,然后,再由熟人搞辆小车送他回到石湖,那是再正常不过的途径。他偏不,因为他这次回乡,有他自己的目的,要寻找一把能够打开三十年来旧锁的钥匙,所以他不愿意落入官方或半官方的包围之中。坐硬板车,挤三等舱,一路颠簸,浑身骨头差点没散了架,才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石湖。
雾稀薄得已无碍于视线了,整个家乡的轮廓,呈现在他的眼前,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也许存在着相当漫长的时间差距,以致山脉的峰峦起伏,湖岸的曲折走向都发生了一些什么变迁似的,和记忆里那从来不变的陈旧线条,无论如何也吻合不到一块去。看来,人们是容易习惯抱残守缺的。他望着湖对岸那个矮趴趴的、不算高耸的山头,心里禁不住涌上来一股感伤的滋味。山头上,沸沸扬扬的树木,使得它像个长发披拂的老翁。他想起他的游击队员曾经亲昵地称呼它为鹊山老爹。三十年前,那位女指导员牺牲以后,他像折断翅膀的大雁,不得不离开飞行编队,就是被人抬在担架上,告别鹊山,离开石湖的。记得吧,老爹!这位游击队长曾经暗地里向你许诺过,伤一痊愈,立即回石湖来。然而,一别三十多年,已经是六十出头的人,在满头华发,两鬓严霜的年纪,才将诺言兑现,连他自己都觉得未免晚了一点。
并不是他自食其言,也别责怪他把鹊山、石湖以及死去的亲人忘怀。原谅他吧!老爹,他确实时常在思念,而且不止一次打定主意要回来看看。如果说以前打算回乡,是感情上怀旧的因素占主导地位;那么去年春天以来,燃烧在心头的这把火,就是要剖析开那不解的哑谜了。到了今年,恐怕对这回乡之行,更多了一层意义,那就是履行一个布尔什维克的神圣职责了。然而,无论过去和现在,对我们的主人公于而龙来说,回故乡一趟,是一桩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比唐僧去西天取经还难。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对别人是轻而易举的事,到他面前,就层层设卡,处处碰壁。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阻力?而这个阻力又来自何方?过去,他的确不曾认真思考过;现在,这位回到故乡钓鱼来的游击队长,坐在树墩上,倒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是这样,老爹!”他在心里对鹊山讲:“认识一个人容易,要讲到彻底理解一个人,那恐怕是很费难的了。”
于而龙记得最早萌出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