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具尸体吊在那儿,即便有白色口袋套着,她们的脑袋还是显得长得出奇,像吊着脖子挂在肉店橱窗里的死鸡,又像剪掉翅膀的鸟儿,飞不起来的鸟儿,遇难的天使。使人无法移开目光。在几条裙子底下,几双脚晃悠着,两双红鞋,一双蓝鞋。要不是那些绳子和袋子,乍眼望去,她们仿佛在翩翩起舞,芭蕾舞的腾空动作,用闪光摄影拍下来。她们看上去像经过精心编排,像娱乐演出。一定是丽迪亚嬷嬷的主意把蓝色置于中间。
“今天的挽救仪式到此结束,”丽迪亚嬷嬷面朝麦克风宣布,“接下来……”
我们全都把脸转过来,竖起耳朵盯着她,等待下文。她一贯乐于此道,喜欢把停顿的时间拉得老长。人群中泛起一阵波动。接下来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事情。
“你们可以起来了,围成圈。”她对台下的我们微笑着,神态慷慨宽厚。看来她是要给予我们些什么东西了。赐予。“现在,按顺序排好。”
她是对我们说话,对使女们说话。一些夫人和她们的女儿已经离开。大多数还没走,不过都远远呆在后面,在一旁观看。她们没有加入我们的圈子。
两名卫士走上前来,卷起粗绳,腾开地方。其他人把垫子拿开。我们开始在台前的草坪上挤来挤去,一些人抢占前面靠近中央的那圈位置,多数人则用力插到前后两排中间,这样前后都有一层保护。在任何一个类似的集体活动中,千万不能动作迟缓,退缩不前。那表明你性格冷漠,缺乏热情。这里是充满活力的地方,细微的声浪此起彼伏,个个身手敏捷,群情激奋。人人身体紧绷,两眼放光,仿佛在瞄准什么目标。
我不想在前也不想在后。我无法断定会发生什么事,但凭感觉肯定不会是什么我愿意近看的。但奥芙格伦已经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到第二排,前面一排的人寥寥无几。我不想看,但也没有退后。这方面的传说我曾听到过一些,却不大相信。不管我听到了什么,我对自己说:他们应该不至于那么过分。
“你们知道参与处决的规则,”丽迪亚嬷嬷说,“你们先等着,听到我哨子响后才动手,随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听到第二次哨响就住手。明白吗?”
我们中间响起一片嘈杂声,算是无形的赞同。
“那好。”丽迪亚嬷嬷说。然后点了点头。这时两名卫士从台后走了出来,不是刚才抬走绳子的那两位。他们俩一起半抬半拖着另一个人。此人也穿着卫士的军装,但头上没戴军帽,军服也又脏又破。脸上被砍得伤痕累累,浅红褐色的伤口颜色发暗。皮肤肿着,凹凸不平,满脸是没刮的胡子碴儿。看上去不像是脸,倒像是一棵叫不上名字的蔬菜,一棵被压坏的球茎植物或块茎植物,一棵没长好的东西。即使离得那么老远,我也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夹杂着粪便和呕吐物的味道。金黄色的头发散落在脸上,一簇一簇缠结着,上面沾着什么?干了的汗水?
我满怀厌恶地盯着他。他看上去像个醉鬼。像个喝醉后和人打了一架的酒鬼。他们把个醉鬼带到这里干什么?
只听丽迪亚嬷嬷开口道:“这个人,他犯了强奸罪。”她的声音颤抖,半是因为气愤,半是出于某种胜利的喜悦。“他曾经是名卫士。但他滥用了值得信赖的地位,使其军装蒙羞。他凶残的同伙已被击毙。大家都知道,根据《圣经·申命记》第二十二章二十三至二十九节,对犯强奸罪者,将处以死刑。我还想加一句,这个罪行的受害者是你们当中的两个,他们以枪口威逼实行强奸。情节十分残忍。我无意渲染细节弄脏你们的耳朵,只想说受害者之一是位孕妇,如今婴儿已经夭折。”
四周响起一片叹息声。我在不知不觉中捏紧了拳头。这太不像话了,如此侵犯我们。还有那个婴儿,受了多少苦才好不容易怀上的。当时我确实有一种杀戮欲,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挖出他的眼睛,将他撕得粉碎。
众人往前拥,摇着头,鼻孔翕动,呼哧呼哧地嗅吸着死亡的气息。我们相互对视,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仇恨。枪毙太便宜他了。那人的脑袋含混不清地摇晃着:他听到丽迪亚嬷嬷的话了吗?
丽迪亚嬷嬷等待了片刻,然后脸上泛起微笑,把哨子举到唇边。接着我们便听到哨响,哨声尖锐清脆,就像很久以前的排球赛。
两名卫士松开那人的手臂往后退。只见那人脚步摇摇晃晃——是被上了麻药了吗——接着便跪倒在地。他的两眼在浮肿的脸上皱缩起来,似乎灯光太强受不了。他肯定是一直被关在黑牢里。只见他举起一只手摸摸脸,仿佛想感觉一下自己是否还活着。所有这些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但感觉中却无比漫长。
没有人向前移动一步。女人们面带恐惧地望着他,仿佛他是一只筋疲力尽的老鼠,正拖着身子爬过厨房。他乜斜着眼望着我们,一群围着他的红衣女人。一边嘴角微微翘起来——是在笑吗?真是不可思议。
我努力想看清他的模样,看清在累累伤痕底下他究竟长得什么样。我想他大约三十岁左右。不是卢克。
但很可能是,我知道。有可能是尼克。我知道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绝不能碰他一下。
他说了些什么。声音含混不清,似乎他喉咙受了伤,成了大舌头。可我还是听清楚了。他说的是:“我没有……”
刹那间,人流猛地朝前拥去,就像从前在摇滚音乐会上,门一打开,那种急不可待的心情大浪一般将我们淹没。空气中充满了刺激,人人都跃跃欲试。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这就是自由。在我身体里,也同样热血沸腾,激动得发晕,眼前到处是一片红色。但就在红衣人流触到那人之前,奥芙格伦已经拨开前面的女人,挥动双臂,抢先跑上前去。她将那人推翻在地,抬起脚凶猛无情地狠狠踢他的头,一下,二下,三下,既准又狠。这时只听人声鼎沸,喘息声,低沉的咆哮声,叫喊声响成一片,红色的身体一拥而上,他的身影顿时被淹没在手臂和拳脚中,从我眼前消失了。一声巨大的尖叫从某个地方传来,仿佛马受惊时的嘶叫。
我没有跟着跑,竭力使自己站着不动。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朝我打来。我踉跄了一下。等我站稳脚跟回头望去,我见到那些坐在椅子里的夫人和女儿们全都向前倾着身子,台上的嬷嬷们兴致盎然地往下张望。在那里一定看得更为清楚。
那人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
奥芙格伦回到我身旁。她面孔紧绷,毫无表情。
“我看到你的行为了。”我对她说。这会儿我重新有了感觉。我感到惊谔,气愤,恶心。简直野蛮透顶。“你为什么要那么干?你!我原以为……”
“别朝我看,”她说,“她们正盯着。”
“我不管。”我说。声音越来越高,忍无可忍。
“控制一下自己。”她说。她假装为我掸掉手臂和肩膀上的灰,凑近我耳朵。“别傻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强奸犯,而是政治犯。是我们自己人。我把他打昏。是让他不再受苦。你知道她们是怎么对待他的吗?”
自己人,我心想。居然是名卫士。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
丽迪亚嬷嬷再次吹响哨子。但众人并没有立刻住手。两名卫士挤进去,将她们拉开。一些人躺在草地上,她们是被误打或误踢了的。还有一些人已昏厥过去。她们滞留在后面,三三两两,或者孤身一人,显得恍惚迷茫。
“现在去找到你们的同伴重新排好队。”丽迪亚嬷嬷对着麦克风说。但没几个人听她的。一个女人朝我们走来,走路的样子似乎在黑暗中摸索。是珍妮。她脸颊上有一道血痕,白色的头巾上血迹斑斑。她面带微笑,灿烂的微笑。眼神涣散。
“嗨,你们好,”她说,“近来如何?”她右手紧紧抓着什么。是一绺金发。嘴里小声地咯咯笑着。
“珍妮。”我说。可她不予理会,完全视若无人,处于自由落体的状态,与外界隔绝。
“祝你们玩得开心。”她说着,径直从我们身边穿过,向大门走去。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心里想,出去容易。我甚至一点也不为她感到惋惜,虽然我本该如此。我感到愤怒。但我并不为此觉得骄傲,一点也不。可是,那恰恰是关键所在。
我的手闻起来一股温热的沥青味。我恨不得立刻回到楼上浴室里,用气味难闻的肥皂和浮石反复刷洗,一直洗到把身上这股味道消除干净。这股味道令我作呕。
但与此同时我还感到饿。这太荒谬了,却是实话。死亡令我饥饿。也许是因为我被掏空了,或者这是身体的本能反应,通过这点来证实我还活着,还能反复默念至少那几个字:我活着,我活着。我依然,活着。
我渴望上床,做爱,立刻就做。
我头脑里泛起一个词:津津有味。
我可以吞下一匹大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