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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1页)

铃声响过后,我下了楼梯,楼下墙上挂镜里映照出一个一闪而过的海上漂流物似的影子。大摆钟的钟摆滴答作响,一上一下、不紧不慢地走着;我双脚穿着一尘不染的红鞋拾级而下。

起居室的门敞开着。我走进去:屋里空空的不见其他人影。我没有坐下,而是立刻就位,在带脚凳的椅子近旁跪下,很快赛丽娜·乔伊便将荣登此座,并在落座的同时将拐杖靠在脚凳旁。也许她会把一只手撑在我肩上,让自己坐稳些,仿佛我是一件家具。她曾经这么做过。

如今被称作sittingroom(落座室)的起居室或客厅以往曾有过其他名称,最早或许是drawingroom(画画室),后来是livingroom(居住室)。要么就是parlour(接待室),就是那种蜘蛛和苍蝇出没的地方。但现在起居室的正式名称为sittingroom,落座室,坐的地方,因为这间屋确实是让人坐的,当然,这是对某些人而言。对另一些人来说,那只是个站的地方。此时此地站立姿势至关重要:肉体上小小的不适能起到启迪心智的作用。

这个起居室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柔和、对称;金钱常常变化成这些形态。多少年来,金钱在这间屋里缓缓流淌,就像经过一个地下山洞,渐渐变脆、变硬,像钟乳石一般衍变成现在这些模样。外表各异的物品无声地展现自己:拉上的窗帘是土玫瑰色的天鹅绒,产于十八世纪的一对椅子光亮可鉴,地板上一小块绣着桃红色牡丹花的中国植绒地毯寂静无声,好似沉默的奶牛,大主教的真皮椅子柔软光滑,椅子旁边一只黄铜箱子闪闪发亮。

地毯是货真价实的。这间屋里有些东西货真价实,有些则不然。就拿壁炉两边各挂一张的女人画像来说吧。两个女人都身穿黑裙,就像古代教堂里的女人,当然是近古时代的教堂。这两幅画有可能是真迹。我想当初赛丽娜·乔伊搞到这些画时,是打算拿它们当做祖先供奉的,那时她已经完全明白要想真正让人信服,自己只有改弦易辙,把精力转到持家上来。但也很难说,也许大主教买这幢房子时这些画就已经在里面了。总之,实情究竟如何无从知晓。不管怎样,她们在那里高高挂着,肩背僵直,嘴巴紧闭,乳房紧束,脸孔瘦削、凹陷。她们戴着上浆的帽子,皮肤灰白,眯缝着眼睛守卫着这间屋子。

在两幅画像之间,壁炉台上方,有一面鹅蛋形镜子,两侧各放置着一对银制蜡烛架,一个手臂兜在羊脖子上的白瓷爱神丘比特摆在它们中间。赛丽娜·乔伊的品位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组合:一方面是对高品质表现出不容分说的强烈追求,同时又对伤感柔情的东西充满渴望。在壁炉台的两端,各摆着一束干花,沙发旁光亮可鉴的镶嵌细工茶几上放着一盆水仙。

整个起居室散发着柠檬油味,厚重的布料味,凋零的水仙味,从厨房和饭厅飘过来的残余的油烟味和饭菜味,以及赛丽娜·乔伊使用的香水味,是一种名叫“山谷里的百合”的香水。香水是难得弄到的奢侈品,她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来路。我吸了一口,心想这味道应该是我喜欢的。那是一种未到青春期的小姑娘的味道,是母亲节时孩子送给妈妈的礼物的味道,是白色棉袜和白色棉布衬裙的味道,是爽身粉的味道,是未长汗毛、尚未来潮的纯洁无邪的少女肉体的味道。但这味道令我有些不舒服,就像闷热的夏天坐在门窗紧闭的车箱里,身旁是一位涂了厚厚一层脂粉的老女人。这间起居室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不管它有多么精致典雅。

我真想从这个房间里偷走一些东西,一些小玩意儿什么的,比如涡形烟灰缸,壁炉台上银制的小药盒,或者是一朵干花:将其藏在裙子的褶子里或是上了拉链的袖子里,待到晚上一切结束后悄悄带回屋,放到床底下、鞋子里或那块硬邦邦的上面有“信仰”字样的斜针绣垫的豁口里。每隔一段时间拿出来端详、把玩。那样我会有一种权力拥有感。

但这种感觉充其量只是想入非非罢了,而且过于冒险。我的双手还一动不动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交叉着放在膝盖上方。大腿并拢,脚后跟折起放在屁股底下,顶着身体,低着头,嘴里是牙膏味:假薄荷和熟石膏的混合味。

我等待着,等待着一家人聚集。一家人:我们是一家。大主教是一家之主。这个家由他主事维持。拥有,维持,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就像掌管一艘船,一艘空无一物的船。

卡拉先走进来,接着是丽塔,边走边在围裙上擦着双手。她们也是被铃声召来的。她们讨厌这铃声,因为手上活儿正忙,比如洗碗什么的。可她们必须在场,所有人都必须到场,这是授精仪式的需要。所有人都必须耐着性子挨到一切结束,虽然方式各不相同。

丽塔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站到我身后。是我的错,又浪费了她的时间。不,不是我的错,是我身体的错,假如这有什么区别的话。就连大主教也只能屈从它的乖戾无常,束手无策,奈何不得。

尼克走了进来,向我们三个点点头,同时扫了屋子一眼。他也在我身后就位站好。他离得那么近,靴子尖碰到了我的脚。是有意的吗?不管是不是,总之我们正在相触,两块不同式样的皮革的相触。我感觉鞋子在变软,仿佛有鲜血注入,渐渐变得温暖,成了有生命的肌肤。我稍稍动了一下,把脚移开。

“希望他能快点。”卡拉说。

“快点来等。”尼克笑着说,同时脚动了动,再次碰到我的脚。由于宽大的裙子下摆褶层遮盖着,谁也看不见。我动了一下,这里太热了,污浊的香水味令我感觉有点不适。我把脚拿开了。

我们听到赛丽娜由远而近、拐杖敲在地毯上沉闷的声音,还有那只好脚重重的点地声,先是下楼,然后穿过走廊。她一瘸一拐地进了门,扫了众人一眼,这么做是为了清点人数,而不是瞧我们。她朝尼克点点头,但没说什么。她穿着她最好的裙子,天蓝色的,面纱边上绣着精美的白色浮凸细花。即便到了这把年纪,她仍然充满让花环装饰自己的冲动。没有用的,我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冲着她想,你再也用不上这些花了,你已经是残花败柳。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我曾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她走到椅子和脚凳前,转身笨重地坐下。把左脚抬起放在脚凳上后,便开始在袖子上的口袋里摸索。我听见一阵窸窣声响,然后是打火机打火的声音,接着便闻到点燃的烟味。我吸了一口。

“老是迟到。”她开了口。没人回应。她开始在放台灯的桌上摸索,弄出一片声响。接着,只听咔嗒一声,电视机打开了。

男声合唱,演员们的肤色全是绿黄色的,看来色彩得调一调了。他们唱的是“到林中教堂来”。低音部正唱到:来吧,来吧,来吧,来吧。赛丽娜换了一个频道。只有跳动的波纹,彩色的之字形线条及混乱不清的杂音:这是被封锁的加拿大蒙特利尔电视台卫星频道。另一个频道中,一位牧师正睁着闪亮的黑眼睛,神情热切地倚着桌子,身体前倾面对我们。在如今这些日子里,牧师看上去几乎与商人无异。赛丽娜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钟,继续往前按。

连着几个空白频道后,终于出现新闻。正是她要找的。只见她往后一靠,嘘了口长气。我呢,则向前探着身子,如同一个得到准许可以和大人一起晚睡的孩子。有机会观看新闻,这是这些举行授精仪式的夜晚惟一吸引人的地方。在这个家里,我们总是守时,他总是迟到,赛丽娜总是让我们看电视新闻,这似乎已成了一条不言而喻的规矩。

尽管如此,谁知道这些新闻有几分真实?它完全可能是旧闻的剪辑,也可能纯属捏造。但我还是认真观看,希望能看到新闻背后的东西。眼下不论什么消息,有总胜于无。

头条消息,来自前方的报道。事实上,根本无所谓什么前方:战事似乎在几个地方同时进行。

从飞机上俯视下去,一座座山林树木蜡黄。我希望她能把色彩调调。这时传来播音员的画外音:阿巴拉契亚高地的启示天使军第四师,在光明天使军二十一营空中力量的协同配合下,用烟雾弹熏出了一小批浸礼派游击队。电视画面上出现两架黑色的直升机,两侧是漆成白色的机翼。飞机下面,一片树丛正爆炸起火。

接着是一名俘虏的特写镜头,胡子拉碴的脸上肮脏不堪。两名身穿笔挺黑色军服的天使军士兵一左一右地押着他。俘虏接过一根天使军士兵递给他的香烟,用被缚的双手笨拙地将其放到嘴上,龇牙咧嘴地微微一笑。播音员还在继续说着,可我不再倾听,而是盯着这人的眼睛,竭力猜测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知道自己正面对摄像机:这个笑究竟是表示蔑视,还是屈服?他为落入敌手感到难堪吗?

电视里播的全是打胜仗的消息,从来没有打败仗的报道。谁愿意看到坏消息呢?

他是个演员也不无可能。

这时播音员出现了。举止亲切,神态如老父般慈祥。他从屏幕上向外平视着我们,健康的肤色,花白的头发,坦诚的双眼,眼睛周围布满智慧的皱纹。这一切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大众心目中的理想祖父。他那平和的微笑在传达着这样的信息: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为大家好。一切都很快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们保证。和平的日子即将来临。你们要信任我。你们要像好孩子,只管安心睡觉。

他告诉我们的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他的话很能打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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