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连我都知道?”这回轮到孟松胤惊讶了。
“我的事其实跟你们大有关系,”老陆压低声音说道,“要是鬼子看透这一层,就不会把我也关到六号房来了。不过,也有可能他们觉得事情已经了结,根本无所谓了。”
“快说说,到底有什么关系?”老鲁忙问。“还有,十八罗汉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十八罗汉你就不用担心了,”老陆脸上稍露笑意,“当时来苏州之前就预备了第二方案,万一与海棠组联络失败,马上撤退至太平、湘城一带,自行与苏州区工委联络,我听说后来是从水路穿过阳澄湖,经昆山去上海的。”
“呵呵,这第二方案连我当时都不知道,”老鲁笑道,“谢天谢地,现在应该已经安全抵达盐城新军部了,老子这点苦头没白吃,至少是拖住鬼子赢得了时间。”
“我的苦头算是白吃了。”孟松胤苦笑道。
“你啊,接下来要吃的苦头多着呢,还是早点有个思想准备。”老陆道。
“此话怎讲?”孟松胤忙问。
“那天,我好像听到过这么一耳朵,说什么……”老陆皱着眉头回忆道,“对了,说你会被弄到日本去作劳工,而根据我们组织上最近搞到的情报来分析,日本人近期大肆抓捕爱国青年,一是和清乡行动有关,二是确有送往日本做劳工的可能。”
“去日本做劳工?”孟松胤傻了眼。
“他们可真会盘算,把日本人弄出来当兵,把中国人弄进去做工,连工钱都不用付。”老陆大骂道。
“怪不得……”孟松胤有点明白过来。“怪不得一下子抓了那么多年轻人,还专挑受过教育、有一技之长的人……”
“这笔帐啊,你应该算到齐弘文的头上去,”老陆看了孟松胤一眼,“不过,齐弘文这该死的叛徒,也算死有余辜了。”
“什么?”老鲁跳了起来。“你再说一遍,齐弘文是叛徒?”
“什么?”孟松胤也跳了起来。“你有没有搞错?齐教授是你们的人,是海棠组的负责人。”
“我当然知道他是海棠组的负责人,”老陆脸露讥讽之色,“可他早就卖身投敌啦,否则老鲁不会进来,你也不会进来,我就更不会进来了。”
老鲁目瞪口呆,回味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所有的前因后果和想不通的死疙瘩通通迎刃而解。
“不会,你们一定搞错了。”孟松胤说什么也不相信。“当时是有一个叛徒,是一名联络员。”
“错啦,那位联络员其实是被齐弘文害掉的,”老陆解释道,“东路特委开始也不敢确认齐弘文已经叛变,后来略施小计,通过无线电给他传了个假情报,说特委有高级领导要进苏州城,由海棠组负责接应,这下齐弘文上当了。”
“鬼子严阵以待,最后扑了空?”老鲁猜测道。
“是啊,齐弘文知道自己彻底暴露了,马上加强防备,还让梅机关派了两个人日夜保护,最后干脆连家都不要了,带着女儿搬到山塘街上去住,”老陆越说越来劲,“可这家伙到底是读书人,经验不足,最后还是暴露了。”
孟松胤大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被一系列令人吃惊的消息彻底砸晕了。
“怎么暴露的?”老鲁饶有兴致。
“这家伙手里有了日本人给的赏钱,天天从菜船上买蔬菜吃,搞得那一带的菜农都知道那家人家非常阔气,整条山塘街上找不出第二家来。”老陆娓娓道来。“也是巧事,我们锄奸队正好有同志藏身在虎丘附近的农民家里,听说此事后连忙仔细打听,后来又派人去向左邻右舍打探,都说这家人家是刚搬来的,非但大米成担成担挑进来,而且还搞得到鸡蛋、火腿这些稀罕东西……”
“这下简单了,一核实就跑不掉了。”老鲁一拍大腿。“这么说,你是行动时失手才被捕的?”
“是啊,没防备齐弘文躲在楼上的衣柜后面先开了火。”老陆遗憾地说。
“齐教授真死了?”孟松胤依然不敢相信。
“真死了,中了两枪,”老陆用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比划了一下,“不过,最后致命的一枪,是他自己开的,临死前似乎有些悔意,直说对不起女儿、对不起孟松胤……”
一粒眼泪悄悄地滑落,孟松胤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依我看,这个齐弘文虽然是个叛徒,不过初衷可能仅仅是想利用你一下,并不是真正想害你。”老鲁拍着孟松胤的肩膀叹息道。“只可惜最后阴差阳错、弄假成真,把你彻底葬送了。”
“那么,他女儿怎么样了?”孟松胤如梦初醒。
“那姑娘似乎跟你一样,一点也不知情,”老陆回忆道,“齐弘文临终前曾经关照女儿,要她去吴江乡下找爷爷奶奶。”
“唉,这样的乱世,一个姑娘家,日子可怎么过哟!”老鲁摇头叹息。
孟松胤用袖子抹抹眼泪,眼睛怔怔地望着头顶上的蓝天,喉头急速地蠕动。
天空蓝得很深,但是蓝得很纯净,几片乳白色的云彩一动不动地紧贴在这片背景上,看上去有点像夸张的儿童画,特别是隔着钢筋网格望去,更有一种拼图般的虚假感。一个小黑点在网格间灵巧地飞舞着,不知道是蜜蜂还是苍蝇,孟松胤突然有了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似乎身后灰暗、局促的号房,反而变成了模糊的回忆。
思维一闪,脑际突然浮现出父母和齐依萱的面孔,甚至还有那令人爱恨交加的齐弘文……但是,这些面容竟然变得如此遥远,似乎与自己已经相隔了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