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于尽。
到巴黎后不几天,便重复在开罗时的表演:住几天医院、回旅馆静养等候康复。他心慌意乱,决定回家。
5 月的大部分时间在绿野农场度过,希望一方面锻炼身体,一方面开垦久已荒芜之地。可是,又觉得以前的这些活动毫无用处,甚至以种田来“消磨时光”也失去吸引力。5 月下旬便把牲畜卖掉,把农场出租。吉尔和埃斯特尔忙着准备订于8
月举行的婚礼,他则袖手旁观,估摸这件事的开销,正觉得自己不该无所事事时,突然电话铃响,提供他意外的消遣。国务院工作人员穆纳·李问他是否愿意参加1954
年8 月6 日至16 日在巴西圣保罗举行的国际作家会议,改善美国和南美诸国的关系。这一邀请出乎众人意外,因为福克纳没有当亲善大使的经验,人又羞怯而不可捉摸。谁都知道他忽儿文质彬彬、忽而粗暴无礼。《生活》杂志说他是“自苦而借酒浇愁的人”至今还不到一年。不过,诸贝尔奖给了他很大的能见度,他也懂得了一些公开讲话的要求、取得了一些技巧。他素来希望能为国效劳,近年来特别敬佩安德烈·马尔罗既是小说家又是政治家的双重身份。
去巴西途经秘鲁时,出席一次记者招待会和一次鸡尾酒会,应付裕如,回答有关他的小说、赛马和艺术等问题时,既不羞怯也不紧张。从利马去圣保罗途中,突然喝起酒来,仿佛有意过不去,破坏这次使命。在医主和政府官员的帮助下,恢复了初上征途时的表现心情,也有变化。几个月来一直寻找的新的工作,似乎已经找到。以前在美国遇到一些他觉得盛气凌人的新闻记者时,难免流露出不耐烦,因而遭人误解。曾经有一个女记者拆穿他一次说假话时,他干脆对她说“我从来不对记者讲真话”,把那人吓了一跳。这次在圣保罗,记者们看到的他却是从容自在,不论谈小说或社会问题,对答如流。在圣保罗,他第一次公开承认自己对《寓言》的失望;在那里,他正面谈论一个日益担心的问题。他说,种族主义是这个世界的大课题,相互容忍是解决的唯一希望。
多年来福克纳认为自己是一个只顾艺术、不顾问祖先传下来的地方观念和偏见的人;最近一二年已开始探讨这种自我观的社会内涵。但他不是有条理的思想家,因此发表的关于和平、关于种族的论点,不断从一个立场跳到另一个,没有连贯而明确的路线:一方面,他要美国,特别要美国南方抛弃种族主义的态度和政策,他认为种族主义态度和政策“不公道、令人愤慨、不光彩,是耻辱”,另一方面又对政府的干预,特别是强制取消种族隔离持有疑虑。一会儿倒向这一边,一会儿偏向那一边,他有时令国人高兴,有时今国人失望甚至生气。身在国外,谈问题比较笼统,地方上的压力,包括采用暴力的威胁不大,他可以自由宣布种族主义为不道德,指出种族主义日益加深的危机,不必劝人小心和耐心。因此,在国外谈社会问题比较放松,也比较成功。
回国后不到一星期,吉尔的婚礼张罗完,他和埃斯特尔精疲力竭,心灰意懒。
两人相处不谐,便继续各自生活。埃斯特尔去马尼拉探望女儿维多利亚、女婿比尔和外孙女。福克纳飞往纽约去看望珍·斯坦,等候新的工作机会,从巴西回美后,他写信告诉国务院的哈罗德·豪伦德此行愉快,以后有需要尽管找他。虽然“经验不足,难以估计”此行的成败,但他愿意“详细回答任何问题,”他对这项工作“突然发生兴趣”,秋季将在纽约,有随时乐意提供服务的“条件、环境和能力”。
但没有新的任命下来,他感到失望。
没有可以专心致志的工作,他来回于纽约和牛津之间,这里住一个月、那里住一个月。他在写给埃尔泽·荣松的信中说,“最近无固定住处。”脑子里偶尔出现一个故事。1954 年9 月在纽约写成了《清晨的赛跑》,一则关于艾克·麦卡斯林和其他熟悉人物的狩猎故事。后来写了一则关于塞特潘家的故事,叫作《民治》。
但他依旧心神不定,人日见消瘦。死亡占据了他的头脑,死亡往往是他不愿踏入的一片黑暗,有时则是摆脱“人类的怨恨、悲恸和不人道”的超度。
福克纳开始找到新的工作:重写旧材料,希望藉以克服不自在的感觉。
1 月,为《体育画报》杂志介绍一场曲棍球比赛,5 月介绍一场肯塔基的赛马盛会。其间又和萨克斯·克明斯一起设计一本半新半旧的集子《大森林》(1955),其中收了4 则打猎故事——《熊》《老人们》《猎熊》和《清晨的赛跑》。由埃德蒙兹·兴登作插画,装帧漂亮。福克纳对此书的讲究,反映他对打猎和打猎故事的兴趣不衰,对绘画和书籍装帧的兴趣死灰复燃。《大森林》在各方面都是个绝妙的选题;把他带回到能使他动心的工作,在身体疲劳之际给他工作的乐趣而没有工作的苦恼。除了重申自己是作家外,《大森林》给他对道德的关心套上艺术的形式。
除了原有的故事(其中有写于20年前的)外,福克纳加写了5 篇短小的随笔,他称之为“中断了的催化剂”,把前后故事串连起来,并同约克那帕塔法的历史挂钩。
这些故事中有关于约克那帕塔法的过去。几篇随笔把我们带回到约克那帕塔法尚是一片未玷污的原野的时期,往前带到艾克·麦卡斯林已年近8 旬的目前。换言之,从“黝黑肥沃的冲积土”时期到它被只顾赚钱的人“抽干、代尽、填满”时期。这一架构的跨度突出了全书提出的问题。全书虽有共同的背景,有一些重叠的兴趣,但是引出随笔的故事和引出故事的随笔之间关系紧张。在故事中,意义产生于特定情景中行动的人物;在随笔中,福克纳突出思想和修辞。
随笔同搐克纳扮演社会人士这一角色时发表的演说和文章十分相似。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期待变化、期待“政治家实现他们的满嘴自由、人权等口号。”随着“黑人需要和渴求”公义的问题日益尖锐化,福克纳开始采取更加公开的姿态。
“大概就在这时,”他的弟弟约翰与道,“比尔开始大谈大写取消种族隔离,我们家其余的人都下赞成。”家人们写信、发表声明,同他的意见划清界线。邻居们恫吓报复,骂他是“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威利·福克纳”,骂他是“黑人的情人”,骚扰他,向他挑战。“比尔一开始谈论取消种族隔离,就半夜三更收到匿名电话,阴声怪气地咒诅他。邮件中充满了诬蔑的匿名信。我们也不同意比尔的观点,所以都说‘活该!他早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矛盾有时反使福克纳感到有趣和高兴。
他的事业是正义的,他的靶子容易打,他的反击是风趣的。
但是他常常心烦意乱,因为他可能被迫迁离本州,因为周围的“愚蠢、野蛮、不人道”可能导致大规模的灾难。
“在密西西比州的不幸和麻烦”日益严重之际,福克纳接受国务院的任务,周游世界。1955 年7 月29 日离牛津去东京,在日本停留3 周。旅途中睡眠少喝酒多,每到一地被人群围住,手持纸笔提问。有时他开玩笑自称是“老头子当六年级小学生”,有时觉得被动。心情舒畅而自在时,喜欢发表意见谈信仰,有时几乎指手划脚。一旦觉得人们指望他是个咬文嚼字、学识渊博的英明才子,他便畏缩地喝起酒来,需要别人帮助才得免于崩溃。这一次帮助他的是一个医生莱翁·皮肯,他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官员。
在皮肯的帮助下,福克纳以极大努力从崩溃边缘走进作为特使的最佳表演。皮肯发现,不让福克纳有大量饮酒的时间、让他同学生见面多于同教授见面、听众座上多一些美丽的姑娘时,他干得不错。有经心安排的日程和听众时,他侃侃而谈读书、战争和种族、打猎和种田,虽然他一本正经,回答古板,但是沉着而反应敏捷。
日本人觉得他的神态近乎东方人的气息,很喜欢他。
8 月下旬飞往马尼拉进行公事访问,同时探望维多利亚、比尔和维基·菲尔登。
然后去罗马,和珍·斯坦见面。他打算放松几天,再进行国务院安排的下一轮活动。
抵罗马后不久,一个14 岁男孩埃默特·蒂尔遭杀害并剁成几块的消息传到欧洲,福克纳在一则短短的新闻报道中称,两个密西西比人杀戮“一个穷苦的黑人小孩”,只能说明他们的恐惧。如果说在美国,“我们这没落的文化已到了非杀害儿童不可的地步,不论那儿童是什么肤色,我们不配继续活下去,也许也活不下去。”发表声明、结束欧洲之行后,他又与珍·斯坦在巴黎会面,然后前往英国和冰岛,那次官方旅行的最后两站。10月中到纽约,终于摆脱了烦躁不安的心情。在纽约小住几天后,计划“回密西西比重新投入工作”。地许他还有创作的需要,还有东西去充实他那“想象中的乡郡”。
听说84 岁老母患脑溢血,他兼程回家。到后发现母亲已在康复,妻子加入了“隐姓埋名戒酒者协会”。埃斯特尔虽然多年来身体时好时坏,却一直豪饮。如今在吉尔的帮助下,决心重新做人。福克纳希望自己也能重新做人,决心提笔写那搁置已久的《村子》的续篇。但是,他需要先出门两次,一次去华盛顿和纽约正式汇报,一次去新奥尔良和帕斯卡古拉怀旧。这些年来,他同海伦和埃斯特尔、梅塔和琼都在老城区的小街和帕斯卡古拉的海滩散过步:他要同珍·斯坦也去那里走走。
12 月回牛津后,重新与赵斯诺普斯家的故事。起先,文思来得很慢,有时根本不来。他年轻写诗时,每当想写有新意的东西时,耳边只听见祖先前辈的声音,使他步子跨不出去。如今缠住他的不是祖先前辈,而是年轻时的自己的影子,他觉得自己做不出以前的成绩来。他给予加文·斯蒂文斯的感觉——独自屹立于一生成绩的总和之上,顶着闪烁灿烂的珠片,这才是他的想象所需要的感受。但是,如今他只感到厌倦和恐惧,感不到力量和威严。
不久,他开始认为自己准是“油干灯尽,再也点不亮了。”《小镇》和《寓言》一样篇幅浩大,反映他需要写巨著,书的基调反映他需要说教、追求深度。1 月中写信给珍说:“你对斯诺普斯的新材料的反应,使我感觉良好。”后来,写作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写给珍的信有汇报进度,也有怀疑自己能否再“怀着一团火、一般劲、满腔激情地”创作,但是只要珍信任他,他决定坚持下去,特别愿意相信她是对的,自己是错的。
尽管有事穿插打断,他坚持写下去。1 月下旬,写作之顺利使自已大吃一惊。
2 月和3 月,卷入种族矛盾,写作几乎停顿。在《致北方的一封信》《论恐惧》和《南方在分娩中》等文章中,他表示一种力求改革而不要导致暴力的立场,可惜他的努力两面不讨好。杜波伊斯(7) 要同他公开辩论,另一派人愤怒地问他敢“来密西西比三角洲较量一番不”?既为自己生活的土地而苦恼,又对自己的创作能力没有把握,他陷入狂饮,疯狂地骑马,喝酒使他感觉“更大、更聪明、更高”,最后登上最高的巅峰:骑马使他感觉更加强大,桀骛不驯的大马,像他称之为“腾匹”
的那一匹,给予他所需要的挑战,给他以“感情天性所需要的玄奥莫测的东西”—
—“追求生理优势和克敌制胜的欲望”。
晚冬初春时分,福克纳在这项更大的创作挑战面前,进展不大,但继续在写,先在牛津,后在夏洛茨维尔,吉尔在夏洛茨维尔生下第一个孩子,后来又去纽约,珍在纽约《巴黎评论》季刊工作。随后回牛律。暮春和整个夏天,在牛津住的时候较多,工作也更集中。7 月,犹豫和傍徨的心情消退。8 月下旬完成初稿时,自觉这部新作又悲哀又好笑。
《小镇》把福克纳带回到20 年代末写的《亚伯拉罕神父》,带回到《院中骡子》(1934)一类的作品、带回到1938 年给罗伯特·哈斯的信中开列提纲的那一部作品。《寓言》花很长时间写成,《小镇》则花很长时间酝酿,有些段落反复推敲、谈论了30 年,他不愿意承认此书反映自己“厌倦”了那一个虚构的王国,但承认也许是“搁得太久”而显得“有些陈旧”。
事实上,《小镇》反映了读者感受到的、福克纳在采访时谨慎地、在书信中较公开地承认的一个现象:兜了一圈回过身来写它时,不仅年纪老了,人也累了。《小镇》中最动人的一段是尤拉·瓦纳·斯诺普斯在38 岁时自杀。
尤拉在《小镇》中和《村子》中一样,宛如性欲的化身;不过在《小镇》中不再像头野牛,显得庄重些。她变成一个悲剧性人物。她的自杀一半是为了挽救女儿的名声,但也是因为在她那贫乏而贪婪的天地中没有一个值得爱、值得为之而活的人。拉克利夫说:“她活得腻烦了。她爱过,大有爱和被爱的涵容。她试过两次,两次都没能找到一个有强壮体魄可以承受她的爱、赢得和配得上她的爱、甚至有足够勇气接受她的爱的人。”可是,和尤拉的新生一样,作品显得不平衡。一半原因是厌倦,一半原因是构思斯诺普斯传奇的人和写作《小镇》的人之间脱节。我们在《寓言》中感到的紧张是意图和天才之间的矛盾,最明显不过地反映了福克纳违背自己的天赋而写作的后果。其基本思想和意图却是一致的,从构思到完成都是抽象的、说教的。《小镇》则相反,天才和基本思想是一致的,是最初构思时的主要内涵之一。除了精力衰退这一个原因外,它还坏在意图分裂——写作时的意图不同于构思时的意囹。如果说《寓言》说明福克纳力求成为另一种类型的作家没有完全成功,《小镇》则说明这一变化实在巨大。
虽然《村子》中的充沛的精力和明快的笔调有时也出现在《小镇》中,那也只是在早先写的几段中,如《院中骡子》,或者在早先采用过的素材中,如拉克利夫苦着脸坚决反对弗莱姆向萨托里斯银行总裁一职进军,他在加文·斯蒂文斯和查尔斯·马利森的协助下,继续不断地阻挠弗莱姆。但是《小镇》中只有两个女人——
尤拉和她的女儿林达,——福克纳自称特别为之骄傲。他仍对弗莱姆和斯蒂文斯感兴趣,对拉克利夫有感情,但是尤拉找不到爱、找不到归宿,使他感动最深。尤拉虽然没有凯蒂的求生意志,但是有凯蒂的爱的涵容;她是因为找不到所需要的东西,绝望心碎而死。林达也在好几点上颇有意思,包括她同其他人物的相似:她的出身不明,令人想起昆丁小姐;其他方面像琼·威廉斯;她的导师加文·斯蒂文斯则像菲尔·斯通和威廉·福克纳。斯蒂文斯和菲尔·斯通一样是高高身材、能说会道的律师,但是是个失败的教师。他要照顾自己的名誉和林达的名誉,他知道自己受托监护的林达年纪很轻,因此努力把自已对林达的感情加以疏导,纳入正道,犹如福克纳一度把自己看成琼的父亲兼导师。他要指导她阅读,塑造她的思想和命运。他感到拘束,因而认为林达也感觉压抑;不久,他便不止是养育女儿的父亲、教导学生的老师,更是一位骑士,还要做她的情人。作为骑士,他要解救那囚禁于礼教之中的少女;作为情人,他不仅要解救她、塑造她,更渴望占有她。
在尤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