褴褛的衣衫袖笼都破碎成布条,他想了想,似乎确实无处可放,只得随手塞进怀里——青色的钱袋掂在前头有那么几分重量,不过对他来说,倒是不曾有什么影响。
……
投亲的难民早已脱离了队伍,不过在澧城有亲戚的人不多,于是落日前要出城的便占了大多数。此刻,难民三五成堆的站在城门外,呼喊着开门,县丞背着手,站在城门上远远地看着。县丞虽样貌平平,却是个身穿青衣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因为时常协助县令处理政令,远远瞧着也是颇有官威。澧县的官位中,县令最大,可真正下达的政令,向来都是由县丞拟稿。
身侧差役目光扫了眼底下的人群,犹豫道:“大人,若是再不开城门,只怕下面群情激奋,咱们应付不了。”
县丞眼神加深了一瞬,脑中却在急转,“那押送犯人的差役是从京里来的,因此,杀害他们的贼人也必定不是澧城本地人,前段时间我令城中禁严,那贼人必定没能跑的出去。”
“我本想困他数月,逼急了他自投罗网,却没料到临县大水,竟涌入数千灾民,贼人必定混在人群之中,可恨!而倘若此时大开城门,贼人必定借机逃走,想来他也早已料定了,我根本不可能有本事从数千人的队伍里揪出他来——只是,现在开不开城门,却已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县丞幽幽一叹,看向策马奔来的一名原本留守于府衙的差役——这人手中攥着信件,想是县令打开城门的指令。
可惜,可惜,倘若他是县令,便是这群人叫翻了天,他也要把城门守得牢牢的。只因这次的事上面的人实为重视,他抓到贼人后,青云之路指日可待。
现在却已没了机会。
“开城门!”
关闭了月余的大门发出沉重的轰响声,铁屑落在地上轧出乌黑的弧形痕迹,上千难民欢呼一声,朝着城门进发,不远处,李副将已扯了棉布帽子包住自己的光头,随着前头一行人顺着人流往前走动。
“老大,这法子可真管用,咱们终于能出城了。”
“别讲话,他在看我们。”沈泽面色肃然的低喝一声,他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两根露出衣袖的手臂沾满污泥,粗壮的筋骨盘错,走路的时候他的脊背微微弓起,远远看去,好像就是一个本分的农民——只除了一双目光总是落在地面、深如幽潭的双眼。
不得不说,县丞的存在,令他原本的计划拖了小半个月才得以实施,在此之前,他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小澧城的官员中,竟也存在这样颇有心智之人。
不过,如今,他也算是胜算一筹。只要过了这一关,他们就都安全了。
县丞双手拇指的指腹在身后相互揉搓着,他认真的时候总是会做出这样的动作——以前为了考取功名而读书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亦是如此。他眯着双眼看着人潮从身侧走过,目光却冷冷的盯在每一个人脸上,直到一抹刀疤从眼前闪过:“……你站住!”
李副将身子一僵,心里扑通一跳。
“你一个庄稼人,身上怎么会有那么长的刀伤?”
李副将又是悔又是恨,怎么自己当时在战场上就没躲过后头砍来的那一刀呢?这会儿他生怕自己怀了将军的计划,吓得都结巴了:“俺、俺十八岁那年,俺爹送俺夯寺庙学艺,那年头,天儿都是黑地,小翠儿站村头儿,看周俺越走越远,俺回头望望,再往前走,也脚周特别伤感……后头这道伤,是俺学艺时候老是想小翠儿,练武不专心,愣生生砍了个人儿一刀……”加了乡音的味道,李副将周身悍勇的庄稼气息更浓厚了。
沈泽嘴角一抽,右手掌中已滑落到腕间的匕首也悄悄收了回去。
县丞也有些发怔,这年头傻到敢拿刀往自己身上砍的狠人也不多了,但他心中还是隐隐有几分违和感,总觉得对方话不尽实……他挥了挥手,正想叫几个差役来先把人抓起来再审,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语音平和却稍显喜悦的声音——
“赵兄?”
县丞转过头去,细瞧了那人一眼,目光中越发惊异:“你是……林东岳,林昇?你不是回老家探亲去了么,怎么……难不成你家中竟是在临县?”
如此落魄的情形和以往的同窗相见,书生打扮的林昇也自觉有些面色发热,只是……他抱了抱拳:“临县大水,我家中田产已毁,只有今年的秋试能得一线生机。“他叹了一声,微微晃神间想到林家少女那温柔的笑靥,立时吸足一口气:“还请赵兄带我去见老师。”
“以前的秋试,我从没去过,然而今次,我却想试他一试!”
“诸子经义我在家中也日日温习,早已熟记于心,有信心同天下士子一战。”
他眼中渐生光彩。
“好,好!以你之资,必能高中,以往你不愿涉足官场,如今下了决心,却是再好不过,往后你若能平步青云,为兄便也有同门之助了!”县丞哈哈大笑,随着林昇的出现,他的心思却早已从李副将身上收了回来。
橙黄色的日头西移,粉霞烟染了云朵,城门外的人流渐行渐少,县丞也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