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此时手上只拿了些锄头铁锹之类,见孙普定眨眼间又连伤两人,一时都惊得呆了。盘文豹已在坑中爬起身来,见族人遭孙普定屠戮,目眦欲裂,叫道:“我和你拼了!”可是他刚冲上去,还不曾冲到坑沿,孙普定铁尺一伸一缩,已将他当胸刺穿,连话也只说了半截便已毙命。
言绍圻见苗人纷纷倒地,孙普定却还沿着沟沿走着,看到哪个苗人上来便补上一铁尺,只一眨眼间,已有二十余个苗人死在他手上。苗人的尸身摔进坑里,血流如注,连坑底都已积了一层。虽然孙普定是他上司,又是他武功上的师父,但他也看得于心不忍,叫道:“师父,快放了他们吧!”但孙普定扫了他一眼,却不理他。言绍圻看得心悸,扑通一声跪到在田元瀚跟前,道:“田大人,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些苗人,还是饶了他们吧。”
田元瀚是个文官,但见孙普定杀人,脸上却动也不动,只是微微笑道:“言捕头,蚩尤碑出土,本要血祭,你就去帮帮孙大人吧。”
言绍圻没想到田元瀚也这般说,惊得呆了,一时也说不出话。他一心只想升官,当初为追查田元瀚次女失踪一事有功,才从一个小小的辰溪县衙捕快提升到鄂州捕快,成为孙普定的左右手。但此时听田元瀚竟然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根本不以苗人性命为意,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磕了个头道:“田大人,蝼蚁尚且贪生,这些苗人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依《大元律》不得判死罪的。大人,饶了他们吧。”
田元瀚没料到这个年轻捕吏竟然敢还嘴,脸一下涨红了,喝道:“大胆!你一个小小捕吏,竟敢如此狂妄!”
言绍圻被田元瀚一声臭骂,骂得脸也煞白,有心还想再为苗人请命,终究不敢。但见孙普定在坑沿游走,那些苗人有爬上来的,他一铁尺便刺中那人要害,此时百来个苗人杀了已有近一半,孙普定身上也已沾满了血,下手却仍是狠辣非常,嘴上不敢说,心中却是一阵痛楚,忖道:“当了官,难道要变成这样子么?我……我宁可不要当官了。”
田元瀚也不再理他,站起身来道:“阚道长,已经如何了?”
鸣皋子与丁甲诸人只站在一边,也不动手,只是微微笑着,听得田元瀚问自己,他躬身行了一礼道:“恭喜大人,蚩尤碑只消吸足百人鲜血,便可出土了。”
田元瀚脸上已掩饰不住的喜色,道:“那快了,还不准备起来,将那朱雀神投下去吧。”
鸣皋子看了看天空,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道:“禀大人,马上就要好了,请放心。”
田元瀚搓了搓手,道:“阚道长,此事一成,我大齐河山重见光明有日了。日后将鞑虏逐回塞外,大齐建立,阚道长立下的可是不世之功,护国法师便非道长莫属了。”
此事还要从十多年前说起。当时田元瀚还只是湖广行省的参知政事,适逢爱妾产女那一日,衙门后院一口枯井突然有烈火喷出,烧毁两间宅院。正自暗叫倒霉,忽然来了两个道士求见。他也觉得枯井出火,实在可疑,说不准是出了什么妖邪,见这一老一少两个道士仙风道骨,但召来细问。谁知一见之下,这两个道士便顶礼膜拜,说他二人在山中清修,夜观天像,知蒙古气数将尽,真命天子出世,便应在自己身上。又听他们说是天降朱雀神降生到自己宅中,将来引兵主出世,便可招兵买马,一统山河。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田元瀚初听自然不信,但心中却已活动,而那两个道士道术非凡,由不得自己不信。这些年来他仕途得意,十余年升到了湖广行省左平章之职,更觉得当年他们所言非虚。次女出生后,果然如他们所言,大有神异,他更加得意,只觉大元亡后,新朝必定是田氏一族开创了。只是当中屡次问起,他们总说蒙古气数未尽,十多年过后,鸣皋子突然又来造访,当年的青年道士也成了个中年人,说是如今的大元天下乱像已成,刀兵四起,当初所说之事已刻不容缓,还请自己当机立断,而兵主之墓便在湘西,只消聚齐六神之力便可让兵主重生,大事可成。哪知计划虽然周详,当中还是出了不少乱子,连身有朱雀神的次女也失踪不见,幸亏有鸣皋子居中主持,眼看即将大功告成,他越想越是兴奋,说话也有些肆无忌惮了。
鸣皋子微笑不语,招了招手,甲子捧着一个锦盒过来,交到他手上。等田元瀚手舞足蹈地说完,他深施一礼,道:“田大人,还有一事,还请大人成全。”
田元瀚看着那锦盒,心道:“你多半嫌护国法师还不够味是么?只消大齐立国,封你做一字并肩王也不在话下。”这锦盒中所装,乃是他次女的心脏,当中便封着朱雀神,可是田元瀚惟有莫名的兴奋,哪有半分悲哀,顺口道:“不妨,阚道长说来便是。”
鸣皋子微微一笑,道:“兵主降世,当祭以贵公之血。”他顿了顿,又道:“还请大人下坑。”
十 勾陈螣蛇
无心看到前面风云寨的寨门时,才舒了口气。
九月十五,总算赶到了。从门口看去,从风云寨中升起的黑烟越发淡了,此时已淡得几乎看不清,多半已受到压制。师父在此处,那就定是师父所为。无心虽不知道师父究竟要如何,但这黑气沛莫能当,定是个前所未有的妖邪,师父能把它压住,那肯定不是坏事。宗真所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师父纵然也用了许多邪术,只消所为正直,便无可厚非。师父也知道自己对莎琳娜的心思,定不会伤害莎琳娜,有什么事说清了,自己求求师父,带莎琳娜走了便也是了。虽然伯父多半是师父伤的,这个黑锅便要自己背了,自己也认了。这般一来,送莎琳娜回国便名正而言顺。听莎琳娜说回国少则一两年,多则十数年,日久生情,说不准一回到莎琳娜那个佛罗刹,还能抱个小小无心回家,岂不妙哉美哉?
他生性洒脱,就算天塌下来也不担心,此时想想,只觉这主意岂但妙得紧,实是妙不可言。他越想越远,心道:“莎姑娘若与我生下一男半女,会不会眼睛也是碧色的?嘿嘿,真生下个碧眼儿,倒是好玩。”虽然正一教下了鹤羽令,天下玄门修士都要取自己性命,他却一点也不多想,只想着与莎琳娜成亲后的日子。他正想着:“佛罗刹听说风光旖旎如画,较苏杭繁华亦不多让,在那儿安家落户,倒也不坏。那时买个宅院,定要三进的,还要有个院子的,我儿子会走了我就教他学武修道……”
正想得美,寨门忽然打开。他想起姜榜牙跟自己说过,苗人对汉人素有戒心,自己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只怕会被认作不是好人,连忙收敛笑意,等门一开,便躬身道:“在下修道士无心……”
他话未说完,却一下怔住了。开门的,赫然正是由丁甲诸人簇拥着的鸣皋子!
鸣皋子似是早有预料,微笑道:“无心,你终于来了。”
无心虽然知道鸣皋子便在此处,但乍见之下,仍是一阵心慌意乱,抢步上前,忽然省得鸣皋子伤了宗真,实已是邪道人物,自己有心要做正道之士,纵然他是自己师父也不能如此亲热,因此走上两步又站住了。
鸣皋子叹了口气,道:“进来吧,那位莎姑娘可时常说起你呢。”
若与无心说些旁的话,他仍怀戒心,但一说起莎琳娜,无心却再难抵挡,冲口而出道:“她有没有说想我?”
鸣皋子笑道:“你自己问她便可,进来吧。”
无心跟了进去。一进门,却见丁甲诸人身后还站着两个身着官服之人,其中一个竟然是在辰溪见过的言绍圻。他喜出望外,道:“小捕快,你怎么也在这里?嘿嘿,升官了么?”
言绍圻面色极是难看,看见无心,勉强笑了笑,道:“小道士,原来是你。”
无心心中一震,忖道:“这小捕快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只是他急着想见莎琳娜,见鸣皋子已走在前,快步追上去,道:“师父,莎姑娘在哪里?”
鸣皋子走到一幢竹楼前,道:“你上去吧,她就在楼上。”
苗人竹楼,底下都是空的。无心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只见门掩着,外面还上了闩,心中不悦,暗道:“师父把莎姑娘关起来了。”他拉开门闩,伸手去拉门,心中却仍然有些不安,生怕见到莎琳娜在里面忍泣吞声。
正要拉门,一阵微风吹来,他鼻子一抽,脸色大变。
这是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大惊失色,猛地拉开门。门刚一开,却听得莎琳娜尖声叫道:“哎呀!”一个耳光已飞了过来,端端正正打在他左半边脸上。这个耳光打得清而且脆,无心全无防备,疼得“哇”一声,一把捂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