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的飞机又来了!
上午十点光景,西安城的空袭警报骤然响起,时在新历一九三八年八月五日。警报声音滞涩,如冗长的牛叫,并不犀利,却可以割开难得的宁静,也不尖锐,却可以刺穿芸芸众生的心脏。报警点设在四面城墙的高处,警报声毫无商量余地,汹涌着包围了古城,重压在每个人头顶,充填了大街小巷。百姓们不知警报声是如何制造的,于是想象变成一种印象,估摸着有个巨人在搅动一个巨大的风车,发出了锯硬木的噪音,听起来脚趾尖都会发麻。那具并不存在的巨型风车,把整个西安城也搅动了,突如其来的不知所措,更增添了恐惧和慌乱。警报声三长三短,市中心的钟楼上升起了一盏红灯,代表敌机已经飞过黄河,进入陕境。
警报刚响时,王立正在武家的第一进院中,顶着太阳晾晒洗好的衣裳。听见警报,他把手搭在竹竿上侧耳凝神,如被施了定身术。听完第一遍的一长一短信号,如梦方醒般,连忙把木盆一蹾,从前院朝二进院子跑去。他刚过十七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身体和心智也是如此,懵懂中已经有了精明,稚气中已经有了成熟,却都未满,只有六成。娃娃脸上稍微显出了棱角,带着些许婴儿肥,上唇一层淡淡的胡须还是茸茸毛。整个人就像刚萌出嫩角的马鹿,刚长出獠牙的獒犬,有种生涩的生猛。皮肤被太阳敷上了一层古铜色,却细嫩得有层包浆似的。
武家的庭院还是老样子,坐北朝南分为三段,前房和一进院,中房和二进院,正房和后院,但惯常在正房前晒太阳的武老太太,如今变成了长孙武伯英。天气闷热,难以入眠,武伯英昨夜看书直至凌晨,出来就在堂屋门口的躺椅上睡着了。阳衰阴盛,昼夜交替特有的清凉叫他睡得非常深沉,一觉直到仲夏毒辣的太阳出来。日光恰被东厢房挡住,没有照到他脸上,眼皮未被晃亮,也可怜他似的,不愿打扰清梦。王立虽然早起,做了早饭洗了衣裳,却一直不忍心搅扰他,做事走路甚至呼吸,都放至最轻的程度。只有防空警报焚琴煮鹤般不管不顾,把声浪扑打在了武伯英身上,他却充耳不闻,睡得就像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干大,干大!”王立边跑进天井边喊叫,“轰炸,轰炸!”
武伯英对干儿子犹如漩涡中柴草的叫声,有了反应,艰难地撑开了眼皮。充眼都是被阳光镀上亮白的景物,异常刺眼。他却连皱眉咧嘴都做不了,脸面似乎被涂上了一层橡皮。非常奇怪的表情,在尽最大努力用意念和五官较量。自从西安事变前夜,中了日谍“菊剑”吴卫华的马钱子毒,虽说捡了一条命回来,但四肢僵直和面皮死板的后遗症,就伴随了残生。
“不要紧,才过黄河。”武伯英慢悠悠说着,艰难地从躺椅上欠了欠身子,却没拾起来。
王立赶忙过来搀扶,将他拉了起来。
武伯英微笑着看看他,用中指蹭了蹭两个内眼角。“八月的薪水你去领了吗?”
“没有。”
“怎么不去?”
“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武伯英略微有点愠色,却理解少年的为难,“他们现在虽然叫了中统,却少不了我一份薪水,名正言顺。我昨天给刘天章打了电话,他叫今天一上班去拿,飞机一来,又耽搁一天。”
“我洗衣裳了。”王立狡辩一句,“夏天的衣服,一天不洗就馊了。”
武伯英又瘦了一圈,眼眶下陷,颧骨外突,眼睛越发显得犀利,下颌更加棱角分明,凸显着坚定的毅力。但掩不住面色的苍白,给人大病初愈的感觉,也让人不禁怜悯。精神却比从前更加饱满,似乎要与僵硬的肌肉抗争,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指挥四肢和面部做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所以他就像装满铁水的钢炉,浑身都充盈活力,却被肉体紧紧包裹。“我拿命换来的钱,用来续命,谁敢说不给。你听干大的,不要觉得我现在不给他们干了,就不好意思。我出过的力,把西安中统这些人捺在一起,用铁丝穿一串,三年也赶不上。你自己不气长,人家就眼黑,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啥了?”
王立咬着嘴唇,眼神决绝:“没人说啥,谁要说啥,我就和他弄。”
干儿子王立,是武伯英今年春节收养的小叫花子。父母在豫北安阳,因为华北战事激烈,就把他送来西安省立二中读书,每月寄钱过来。寄了四个月,初冬时节安阳沦陷,没钱打来也没消息打来。这孩子认定父母已经死在战火之中,参加学生救亡运动,整天游行示威。成了积极分子中的积极分子,再连一堂课都没上过。学校整顿赤化校风,就把王立开除了,既是处罚违纪又为甩脱包袱。安阳逃来的人将父母双亡的消息带来,王立就朝东走,去豫北前线找部队参军,拿枪报仇。他好不容易混到灵宝,却被东征陕军收容,拒绝了他的参军请求,随着几十个孤儿被大卡车送回西安。少年们被安顿在灾童教养所,力所能及地生产一些军需物品,王立不安分,又逃了出来。这次刚逃到渭南,就被退入关中的中央军伤兵抓住,暴打了一顿,强迫背行李,被敲打着又回来了。王立再瞅空子从荣军休养所逃出来,经过几次折腾,再也没力气东去,只好沿街乞讨。三天没吃东西,加之腊月格外严寒,被折磨得几乎失了人形。时至年关,花子到谁家门前都是晦气,所以最可怜的人也没人可怜,恶言驱赶,嫌恶异常。王立走到武家门前,见大门紧闭,以为是座空宅,就盘在门口等过往人员施舍。他一副讨吃的样子,却没讨吃的甜口,一言不发。看见互相走动的亲戚,互相问候的街坊,都是祥和安然的表情,更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恨恨地看着沉浸在年气里苦中作乐的人们,和谁都有仇。
武伯英腊月二十三祭灶时,就被刘天章接去过年,刘是中统局新委任的西安调查室主任,他的到来标志着陕西党系特务机构重建成功。他本不愿去,无奈刘非常诚恳,专门歇公一日,要借着祭灶和老上级亲近。武伯英只好去了,这一去就是一耽搁,刘天章虽未娶妻,家中用人齐全,生活伺候得舒坦适意,过了个好年。他享受到大年初三中午才回来,看见门口卧着的小叫花,就从刘天章补发的薪水奖金里抽出一张大钞,随手扔在面前。然后自顾去开门下锁,不料小叫花随手捡起一颗石子,用大钞包了扬手扔进了武家。他正进二道门,房顶上骨碌碌滚下一物,却是刚才的施舍包着回报,差点砸中脑袋。武伯英诧异地拾起石头,回到小叫花面前,问他咋要吃的还嫌馍黑。小叫花如被羞辱的幼兽,龇牙咧嘴说我要馍不要钱。他觉得这孩子不简单,摇了摇手里的年货包,我没馍有点心。王立至此就进了武家的门,武伯英知他心中仇恨太多,不愿再放出去惹事,硬是留了下来,宽慰他父母没有丧生,劝说他在西安等双亲来找寻。王立知恩图报,在武伯英指点下,竭力做着家务,用以实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老理。武伯英凭着职业敏感不敢大意,私下冒充叔叔寻访失散的侄子,把学校和灾童所访了一遍,除了姓名是假的,其他一切都真。实话说武伯英有私心,既维护了自己的善良,又找了个说话的伴儿。他却从不表现出主人的地位,当一家人去待他,没到春暖花开王立就改口叫了武哥。武伯英听了这个称呼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我比你爸小两岁,你意思我还得把你爸叫叔,起码也是个你干大。王立不承认这个称谓,却受好奇心驱使不停打问武伯英的前事,他就讲了一点。知道他恨日寇入骨,武伯英只拣在西安打击日本谍报网的事情讲述,第二次王立央求他再讲,开口就是干大我服你了。
武伯英见他又犯了混劲,加玩笑道:“你说这炸弹又没长眼睛,今天要是给中统院子落一颗,你明天找谁领去?”
“都炸死才好!”王立翻了翻白眼,着急地催促,“咱快走吧,再去迟了,防空洞又满了!”
王立锁好院门,跟着武伯英出门西拐,走上了北大街。三通警报一过,满城兵荒马乱、鸡飞狗跳。各色人等均撂下手里的营生,轻装简从,扶老携幼,拖儿带女,朝最近的防空洞跑去。小孩子被大人呵斥着恐吓着,吓得哇哇大哭。店员们紧张地给门窗上铺板,慌乱中把西五上成了东八,老板的骂声随即而起。有钱人坐着黄包车,车夫已在拼命奔跑,还不停踩着铃铛催促,吆喝让路。有几小队军警正在街上集合,准备轰炸过后的营救,扛着铁锨,拎着水桶,参差不齐。灭火队调来了两辆木水车,长车辕上穿着铁皮桶,藏在路边大槐树下,准备扑灭燃烧弹引起的火灾。还有一辆卡车改装的救火车缓慢驶来,车厢加装了铁皮水箱,两边踏板上各站着一个青年舀水工。小学生从教室里跑出来,在老师前后照应下,原本还排着纵队,看见慌乱的情形,个个争先恐后,失去了队形。武伯英走得慢,王立只好捺着性子跟在身边,不时焦急催促。新式救火车是高档货色,能闻见死水的腥味,两边的救火员趾高气扬,大声吆喝着车前的人群:“给灭火车让路,给灭火车让个路!”
常在后宰门一带走街串巷卖凉粉的老马,担着养家糊口的担子,也朝北顺城巷小跑。一头挑着案板摊着凉粉坨子,下面是小瓷碗铁勺子和洗碗水盆,一头红木盘内摆着六个耀州老碗,放着调料汁子,下面是木炭炉子煨着热粉卤汁。这时警报拉响急促的短声,说明敌机已到渭南,回头看钟楼上升起了第二盏红灯。这个信号让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熙熙攘攘的人流,虽都不再吭声,粗重喘息却汇集成沉重的嗡声,似乎从地底传来。老马挑着担子,负重又看不到脚下,本来就踉踉跄跄,也不知怎么磕碰了一下,连人带担子扑倒在地。软硬东西一股脑甩了出去,该散的散,该碎的碎,扑腾了一片。有好心人赶忙将他扶起,老马看看祖传的营生现世的活路还是没保住,只好扔下整副挑子,在邻里裹挟下朝北跑。他边跑边跳着脚,拿出吆喝的粗喉咙大嗓子,朝天上破口大骂,吐沫星子落了一脸。“日本人!日你先人!我日你先人的先人!”
武伯英在碎瓷片中拣起一块碗底,略微端详后自言自语:“黄青釉,紫酱斑。深灰胎,斜刻花。底不蘸,红铺砂。明朝的耀瓷,失传了。”
王立不明白,恬着脸问:“啥?”
“你干爷开过当铺,是西安城有名的古玩耍家,特别对瓷器,算头把刀。”武伯英边走边说,翻弄着碎瓷片,“当时他认出老马这几只碗,是晚明的耀瓷老碗。我爸要拿一院房和他换,老马不肯,说这六只碗养活了他人老八辈子,换了房产只能风光一辈子。我爸也就算了,一直想看看碗底,证实自己的眼力。可惜老马碗里的汁子,从来就没卖干过,也就没叫他饱个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