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一月学业将尽,转眼便是清明,学中安排了小考,考完后按例有数日是给近郊学生们回乡祭祖的,若是孤身在此求学的学子,则可以继续在书院中苦读,如是外地教授愿讲课也可,不愿讲课,带了学生们春游踏青,‘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也并无不可。
虽然清明祭祖是男丁的事,但女学不也是男教授么,因此跟着就放了假,横竖这些居住在洛阳的姑娘家,泰半都是要随着兄长一道回去探亲的。颜钦若死活要请宋竹和她一道回家玩几日,带着她出门走走,宋竹却是有些无奈,她自知自己就是想去,家里人也绝不会答应的:若是换了二姐,只怕母亲也不会多说什么,想去就去玩便是了,不过她学问粗疏天资有限,孤身一人走去洛阳,何异于光身入虎穴?只怕走一趟回来,宋家姑娘的名声就要全数坍台,连累得大姐、二姐的盛名,都会受到怀疑。
读书上的天分,虽说终究是无可奈何的事,可宋竹只不忿气自己为什么就这么愚钝,用尽心思,也只能吃力地在学堂小考中挣个第二名——按发还回来的卷子看,二姐不说,肯定追不上的,只怕就连四妹在几个月后都要追上来了。
她一怒之下,满心都是要勤能补拙,只待着日后去洛阳时,能在什么诗会、文会中大放异彩,因此也不羡慕洛阳繁华,自是婉言谢绝了颜钦若的邀请。
颜钦若力邀不成,只得罢了,她怏怏地道,“本来这几日,我家自有聚会,还能让爹娘相相……那人,偏偏元贞是不好登我们家门的,我想若你也在,多少也能帮我相看相看。”
明知赵家和颜家的仇怨,还和赵元贞这般掏心挖肺地好,这让人该怎么说她?宋竹好一番无奈,不过她始终还以为萧家是为萧禹提宋苡,听了颜钦若的说话,也是心中一动,便略微打破心里立下的规矩,接腔道,“还以为你都放下此事了呢,怎么,连家里都说得好了?”
颜钦若面上浮起一层殷红,她生得还算不错,此时一羞涩,看来倒真有几分妩媚,她垂下头嗫嚅道,“元贞说你太道学,听不得这些事,我也没和你说起。她为我问了她哥哥,你知道,其实我们家、她们家和萧家都是有结亲的,说来都算是亲戚。她哥哥也因着这一层,过去认了亲,按她哥哥说,他是望海侯家的幼子……”
宋竹再是告诫自己要谨慎小心,此时也是惊愕得冲口而出,“你竟直言托赵衙内,去问他定亲没有?”
“那倒不是。”颜钦若慌忙摇了摇头,“只是望海侯家和我们家有亲戚么,我原是知道的,他们家七八个儿子,现在说定亲事的才只到第三个,他是老小那自然还没定亲,这不必问也是清楚的。”
“按说是如此,可也难说有特例。”宋竹想到家里那封信,顿了顿便道,“那么你爹娘听了,也中意?连嫡庶似乎都尚且还不知道呢。”
颜钦若微微一笑,倒是自然而然地道,“倒是了,你原也不会知道,其实我们这样的人家,说亲倒也不大分嫡庶,只看个前程。萧正言肯把他带在身边,又送入书院,可见他自然是萧家看好的人才,前程自然似锦。不过我也未和家里说起这个,只是和哥哥提了,问了问他日常在男学那边的表现……”
她面上一红,很有些幸福地说,“是哥哥邀他一道回洛阳过节的。”
什么叫做我们这样的人家啊?你们这样的人家还不是个个要求着和我们宋家结亲?宋竹再好的脾气都被她说得有些恼了,想要塞她几句,见颜钦若毫无机心的笑脸,却又是把话哽在了喉间:看来,颜衙内倒是颇为看重萧禹,居然也有意为妹妹和他撮合一番婚事……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为二姐担忧,连颜衙内都看得上萧禹,可见萧禹人品不差,这门亲事眼看有被颜家抢走的可能,她是应该为二姐担忧的。可只要一想到萧禹那可恶的行径,她又觉得其实若是颜家和他能说成亲事也好,不但以后她不会多了一个讨人厌的姐夫,而且想也知道,颜钦若这性子,少不得日后得让萧禹焦头烂额,就算她看不到,想想也是开心的。
可……
她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再说什么了,正好瞧见宋苡出了屋门,便忙拉了拉颜钦若,颜钦若吓得一吐舌头,不敢则声——只是即使如此,宋苡见了,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蹙眉吐舌这样的怪相,本来就是儒家所不喜的‘无仪’,宋竹那日对萧禹扮完了鬼脸,一路都惴惴不安心虚不已,便是因为此故。
有宋苡在,颜钦若也不好多说什么,两人便散了开来,等下午上了课,众女学生纷纷道了节后再见,宋氏姐妹独自坐在书堂读书写字时,宋竹便是借着苏娘去净房的机会,若无其事地问宋苡,“二姐,你可想过,将来的夫婿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宋苡性子孤高,真是不假,她虽没疾言厉色,但也有些真恼了,眉立道,“在学堂里说这样的事,你对至圣先师难道都没有余下一点崇敬之情么?”
哎,儒门规矩多礼数重,真是不假,虽说她从小在规矩中长大,但一不留神还是容易越线。宋竹摸摸鼻子,只能硬吃了宋苡的训斥,连舌头也不敢吐,埋下头规规矩矩地背起经典来。
屋内一时,寂然无声,苏娘回来,来回看看两个姐姐,虽是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悄悄地拉了拉宋竹的衣角,宋竹忙冲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示意让四妹不必担心。
在二姐这里吃排头,对宋竹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了,她不埋怨宋苡一句话生生冷冷,让她几乎没法下台,倒是暗自有些愧悔,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冒失,问得太直接了点。宋竹只着急一点:眼下清明在即,有些事也耽搁不得,而按宋苡性子,这几日内自己再提起亲事,只怕都免不得被她数落。可若是没问准二姐的意思就去和母亲说,却又有些不大上算——小姑娘心里算盘拨得可响亮了,自己和颜钦若攀谈亲事,颜钦若做事又还是那么不周密,这些话一旦告诉母亲,肯定免不得又要挨骂,没准又得打手心,若是二姐对萧禹这样的人有意,那也没什么了,若是无意的话,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按她心里想,宋苡傲骨天生,只怕压根就看不上萧禹,自己只要问过二姐,知道她于这门亲事无意,也就可以把此事放下,不做耽搁颜钦若婚事的坏人。只是眼下不好问,没得个准话,宋竹心里便实是牵挂,思来想去,终于下了决定,想道:“算了,颜姐姐她们多数是明早就回洛阳,萧禹自然是和她们一起回去了。就是和娘说了,难道娘还能在今晚就把萧禹撮弄来不成?横竖若是萧家真说的二姐,二姐又真看得上他,那么也就是回一封信的事,亲事就能定下来了,倒不怕颜姐姐抢在了头里。——只是,到底萧家是不是为萧禹说亲?”
她有这个疑惑,当晚吃过饭,也就不着急回房,而是跑到厨下和她乳母以及帮厨的老家人们一道说话:宋先生不喜多蓄奴仆,虽说家中人口众多,洒扫庭除少不得有人帮忙,但也并未大肆采买人口,白日里是请族中较贫寒的亲眷前来帮手,虽无个雇佣的契约在,但平时送钱送物,自然绝不会亏待人家。到了晚上,帮忙人口各自归家,一些零碎的活计这才归给忠心耿耿,服侍几代的老家人们来做。
宋竹的乳母便是在宋家服务了三四代以上,说是奴仆,其实和半个亲人也差不多,尤其她几个孩子都是年少夭折,看着宋竹,犹如亲生儿女一般,本来在收拾厨房,一见她来,顿时给她端了一碗酪乳出来。
宋竹笑道,“妈妈,今日她们也送过来,我喝了一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