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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骨夫人(第1页)

文 李昱峤

南宋,绍熙五年,中秋之夜,忽然风雨大作。重华宫内一个嘶哑而苍老的声音吼道:“再去!”一名黄衣小太监匆匆冲进雨夜之中,殿内,数名宫女正在为床榻上的老者擦身降温,老者双眉紧锁不发一言。约一炷香的工夫,之前的黄衣小太监气喘吁吁跑回来,却不敢进殿,而是颓然垂首跪在了殿前廊上,他旁边早已跪下了三个同样衣衫尽湿的太监。

过了良久,老者的高热降了下来,精神显得好了些,身边的总管太监此时才敢上前回禀:“后去的那孩子也回来了,圣上还是不肯来,还是不肯传御医给您诊病,这次咱连福宁殿的门都没进去。”

老者眉毛微微颤动,咬着牙道:“他竟对我漠然至此,当真如同朝中传言,要两宫隔绝了吗?给我再……”话说到一半,突然如同泄了气一般,后几个字了无声息。总管太监低头听着,以为有什么不好,壮着胆子抬头看过去,只见老者已是泪流满面。总管太监见状大惊失色跪倒在地,一时间重华宫内的太监、宫女跪倒一片。

半晌,总管太监偷眼看看老者的表情,膝行向前低声道:“奴才忍不住说句不要命的话,这未必是圣上的意思,恐怕又是凤阙殿的那位从中作梗,找了什么由头挟制住了圣上,不叫管咱们。圣上自是宽厚仁和……只是这样长久下去,奴才真是为您忧心啊……”

老者拭去泪痕长长叹口气道:“到底是我错了,他这样的性子原本便难当大任,只怪我当年爱子心切,想着自己年纪大了,他又是个至孝的孩子,行事不会有错,便轻易将皇位禅让于他,谁知……他竟被个女人拿捏到如斯地步……”老者言罢摇摇头,片刻后神情凛冽起来,对着跪在身边的总管太监一字一顿地道,“传,治宝监太监渠满弘,即刻身着紫衣觐见。”总管太监闻言脸上微露喜色,应声“遵旨”便起身快步奔出殿去。

少顷,口谕传至治宝监,治宝监里上下皆惊,御赐紫衣乃是极大的殊荣,只有皇家的心腹朝臣才有这种嘉赏,赏赐给太监更是鲜见。这渠满弘年逾五旬,身材矮小,谈吐平庸,平日里为人谦卑至极,连新来的小太监都能对他吆五喝六,谁料到他竟然是名紫衣太监。渠满弘听见“身着紫衣觐见”这几个字,神色如常地领了口谕,掩上房门,自床头的樟木小柜最底层取出一个包袱,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件折叠得极整齐的紫衣。

渠满弘将衣服从容抖开,穿在身上,淡淡而笑:“宫墙内既无父慈子孝,宫墙外何来的长治久安,主子,您终于想通了,到底还是用上了奴才的这一片忠心啊。”

几个时辰之后,风停雨住,云开雾散,如水的夜色中,有一人悄悄骑马出了皇城的丽正门,一路向南疾驰而去。

次日,有一名重华宫的小太监奏报光宗帝,说治宝监一名叫渠满弘的太监,昨夜被太上皇唤至内室,密谈许久,随后就见他手持重华宫的腰牌出了皇城。光宗唤治宝监一干太监前来问话,众太监声称,渠满弘昨夜子时身穿御赐紫衣前往重华宫,之后便再未回去。

那光宗整日沉迷酒色享乐,朝政之事疏于打理,对于退居重华宫的太上皇更是毫不在意、懒得理会,听说此事之后并未怎么放在心上,只冷冷道:“大惊小怪,他一个垂暮病重的人派个老太监出宫,又能做得了什么?由得他吧。”

报信的太监讨了个没趣儿,讪讪地退下,本以为自己这番密报必能加职受赏,谁知就这么被草草地打发了出来。想想自己如今再回重华宫,告密之事早晚被掀出来,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该何去何从,待行至凤阙殿前的甬道上,忽然被李皇后的贴身宫女给拦下了。

凤阙殿内富丽堂皇,陈设布置之奢华胜过皇城中的任何一宫,就连皇帝所居的福宁宫也难以媲美。小太监诚惶诚恐地进了殿门,只见斜倚在罗汉床上的李皇后望着他满面春风道:“你这孩子倒是忠心可嘉,就不必再回重华宫了,以后留在凤阙殿当个管事太监可好?”小太监闻听受宠若惊,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李皇后坐起身,将小太监唤至身旁,那神情语调说不出的温和亲切,让小太监将昨晚重华宫内的情景再细细讲一遍。小太监果然将昨夜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又说了一遍,待讲到殿中两人密谈一节,那小太监想了想道:“太上皇当时命所有人退出殿外,但奴才是最后一个出去的,所以奴才听见了两个字……”

李皇后轻挑眉毛:“哪两个字?”

小太监低声道:“死士。”

一、双桂树

姑苏城里有个姓柳的大户人家,他家有两样宝贝向来为城中人津津乐道:一是他家后园中有两棵合抱而生、相依共长的老桂树,一为丹桂一为金桂,树干相连、枝叶交错、开花硕大、香飘数里;二是柳家主人柳石轩,娶了位有倾城之色的异族女子,据说此女不仅貌美,且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柳氏夫妇伉俪之情甚笃,终日里形影不离、恩爱无比。城中百姓每每提起柳家这两样宝贝都是啧啧称奇,私下里都艳羡,说柳氏夫妇一对才子佳人,恰与那园中的双桂树相映成趣。

中秋刚过,柳府中的桂花正开在盛时,当真是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庭院之中甜香四溢,中人欲醉。柳石轩夫妇在桂花树下的石桌前把酒对弈,一阵金风掠过,朵朵桂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棋盘上、酒杯中。

柳夫人棋落下风,大片腹地被堵得一口气不剩,她板起脸来,举手作势要将棋盘内的棋子搅乱,柳石轩笑着一把握住妻子落下的手道:“你啊,起手总是这般杀戮气重,一个子儿也不放过,到后半程就散乱了吧?恼什么?我这是在教你棋道。”

柳夫人还嘴道:“棋道不单重艺,须得艺、品、理、规、礼样样周全,瞧你刚才占了点儿先机就用手颠子儿的轻佻样子。还敢妄言棋道,就算艺上赢了我,品上已是输了。”

阳光下柳夫人眼波如水,盈盈流转,那双眼瞳不是纯黑而是淡淡的褐色,配在如同无瑕白璧的脸上,更觉撩人心神,泼墨般的长发松松绾起,单单插着一支红珊瑚钗子,上身穿一件水红色滚银边贴身小衫,下配月白色凤尾裙,虽是居家打扮,却透着种说不出的娇柔可爱。柳石轩见妻子气恼地欲将手抽回,只觉好笑,偏偏用力握住不放。

夫妻俩在亭中下棋、说笑甚为惬意,不远处府中的两个仆从添福、添寿,却正顶着热辣辣的大日头用绳子捆绑园中一座上宽下窄的太湖石。

“好好儿的折腾这个蠢物做什么?”添福一边咬牙勒绳一边问道。

“月底不是夫人二十五寿辰吗?老爷请了梁家班子唱庆生戏,说是要在园子里搭个戏台,要和阜阳庙戏台一样大。这大石挡道,盖不成。”添寿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小声回答。

“老爷就是对夫人太好了,上个月夫人说腰疼,老爷给买的那架八斤的双杠鹿茸,切成片后全带着血丝的,不知道得多少银子。”添福撇嘴一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哪个男人得着这样的女人不下死力气疼。”

“这异族女人和我们本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夫人进门三年,我看那模样儿就没变过,老是雪白粉嫩的,身上还喷儿香。”添寿带着些坏笑,看了一眼不远处石亭中对弈的柳石轩夫妇道,“倒是咱老爷,眼看着脸上起褶子,气色也不对。”

“没听说过吗?好火费炭,好女费汉。”添福吃吃地笑着说。

突然,旁边的垂杨柳无风轻摆,一条细细的银丝自柳叶间笔直飞出,钉在两人正捆绑的太湖石上,银丝随后绷紧,硕大的太湖石突然开始倾斜,向着浑然不觉的二人倒去。

桂花树下的柳夫人正待落子,忽然一惊,猛地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太湖石,右手一扬,手中白子带着风声激射而出,顿时将那条闪烁的银丝击断,但太湖石已然失了平稳,依旧向着两个仆从压了过去。柳夫人右手投出棋子的同时,已知无用,紧接着左手反手一掌击在棋桌之上,借着掌击之力跃然而起,柳石轩只听“砰”的一声,只见眼前棋子突然四散飞扬,妻子如雨燕一般斜斜地飞了出去。

柳夫人虽然动作迅捷至极,但巨石转瞬间倾倒,到底快过她,待落地施救已然不及,只见柳夫人在空中身形陡然翻转,双掌挥出将石前的两名仆从击出一丈多远,添福、添寿刚跌出去,那硕大的太湖石已经轰然倒地。柳夫人因发力而阻了去势,堪堪落在了荷花池边上,她一拧身稳住身形,顾不上仆从惊惧的目光,匆匆上去查看倒地的巨石。

她挥掌将烟尘击散,只见石上露出一条闪烁的银线,伸手拉住银线,微一用力,一只小巧的银钩像油锅里的虾一样自石中弹跳而出。柳夫人大惊:“锁隐钩!”

此时,一把尖细刺耳的男音响起:“不错,功夫还没落下。”然后一阵如鸭叫般的笑声由近渐远。

柳夫人听见那声音如遭雷击,身子微微战栗:“他还是找来了……他为什么要杀添福、添寿?”突然醒悟般向丈夫望去,只见棋盘倾倒,黑白子散落一地,柳石轩已不见了踪影。

二、惊前事

一个时辰之后,柳夫人重金遣散了家中的下人,嘱咐他们即刻远走,然后将大门反锁,越墙回到园中。

是夜,柳府花厅四角点起了巨大的灯烛,柳夫人独自一人坐在花厅中自斟自饮。直至戌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东墙外一跃而下,正是渠满弘。花厅中亮如白昼,渠满弘在东窗外看了片刻,忽然横着挥掌向眼前的朱红窗槅子挥去,一声巨响之后,四扇窗槅子被击得七扭八歪,菱花窗棂应声而落,厅中的柳夫人此时泰然起身,迎着破了一个大洞的东窗双膝跪地。

渠满弘向厅里望了望,稍一躬身自破窗处跃入厅中,他走近下跪的柳夫人,细细打量着她的身材与样貌,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柳夫人抬头,眼睛却不敢与其对视,微露惧色道:“师父,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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