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写在一片干枯了的苞米叶上、写在一个破火柴盒上、写在一张废报纸一角的信。这是诗。这是一种崇高的理想与信念凝结成的思想最高的升华。陈明写的这些深厚而充满一种无穷的精神力量的词句,在困难的时刻,对他的患难战友、他的亲人丁玲,是一种多么巨大的支持。
丁玲生前回忆说:这些用特殊材料,在特殊环境里写的书简,成为她每天唯一的精神食粮,她每天含情背诵,现在还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默写下来。
这些书简,她都贴身珍藏着。一天深夜,她又被抓走,两个女看守,还脱光她的衣服,强行搜走了每一个纸片。她再三恳求:这些纸片,是我丁玲的“罪证”。无知而凶暴的来人,哪里懂得这些,不屑一顾地把这厚厚的一大叠干枯的苞米叶子、破火柴盒、废报纸一角,统统搜出来丢满一地,让人用扫帚扫出去毁弃了。
丁玲在北大荒写了整整三本厚厚的日记,大都在“文革”中被抄烧一光,现在保存下来的,就剩下这一点珍贵的片断。
1969年5月12日
到21队劳动,在场院搬草帘,摊晒化肥,住集体宿舍,晚饭后扫室外卫生;擦玻璃。
5月13日
劳动照常,晚读毛选。
5月14日
晚写汇报,发觉纸是黄色的,好象戴了一副茶镜,眼睛在黑暗处只见一片白光,在微亮地方,眼前则有两朵黑花。
5月15日
晚上擦玻璃时,眼睛显得比昨天更厉害,在走廊里完全是摸着走,……
5月16日
天不亮,我就醒在床上……医生检查了,是夜盲症,给了我些药……
5月17日
今天在马房铡草,我上午背草,下午打扫马房的卫生。
5月18目
仍在马房背草,晚写汇报,想到刘胡兰……
5月19日
白天掏厕所,晚抄汇报。
1967年11月13日,天还没亮,丁玲又被抓走了。陈明急得到处打听,不知下落。陈明去农场公安局询问,公安局的人说:现在两派武斗,公安局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能管造反派抓人?陈明又赶到农场党委会,正巧碰到一个造反派头头朝外走。这人平时对丁玲还很关心,这时却板着面孔,直等走到大门口,看看四周无人,他才小声对陈明说:“老丁可能是被揪到汤原去了。”说罢扭头就走。陈明二话不说,拔腿赶到鹤岗,爬上过住的煤车,直奔汤原。他一到汤原,就碰到武装排长相承仕。老相一见老陈就问:“你来干啥?”
陈明急着回答:“找老丁。”
相承仕一把把老陈拉进屋:“老丁在我们这里。”他拍着老陈的肩膀说:“你放一百个心,老丁在这里,没有人敢动她一个指头。”
“那你们揪她干什么?”
相承仕哈哈大笑:“你这大作家还不明白,老丁在汤原呆了6年,威信高,揪回来肃清流毒呗。”丁玲被“揪”回汤原,陪“走资派”在汤原县城游斗一次后,便安安静静地在“牛棚”里休息了一个多月。1958年山东支边来的民兵连长老类头,是个老党员,他就住在“牛棚”旁的值班室里,经常拿点自己腌的咸菜给丁玲。丁玲见老类头的旧棉被又脏又破,便要为地拆洗、缝补。老类头连忙说:“这是啥时候,你还惦记着我,快别麻烦了。”丁玲说:“这是难得的机会,我没有事情做,眼睛还看得见,替你整整吧。我们年纪都大了,以后连见面也难,就算留个纪念吧。”
丁玲在汤原农场认识了李亚铎、郭硕基等一批喜爱写作的业余作者。这时有人贴出大字报造谣说:外国有个裴多菲俱乐部,丁玲在汤原,搞了个“丁玲地下俱乐部”。这时,农场党委秘书赵发炳正在写一本小说《家庭内幕》,他的名字,也写在“地下俱乐部”成员的名单上。赵发炳一看,气得跑回办公室,也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出来。他说:要说跟丁玲学写作就是搞“丁玲地下俱乐部”,那还不只是我这几个,还有谁,有谁,他一气写上36个人的名字。这可是轰动农场的“阶级斗争的大动向”,逐级快速上报,一直报到沈阳军区。军区一听,这还了得,这个“大右派”居然还成立了地下俱乐部,立即派专人来调查深挖。来人翻档案,查历史,查来查去,发现参加“丁玲地下俱乐部”的人,都是上甘岭的战士和英雄,他们不但向丁玲学写作,还演革命戏,传播革命文艺。沈阳军区党委狠狠地批评汤原17团(按:当时汤原农场已按生产建设兵团建制,改称为17团)的党委说:“你们太不严肃了,也不搞清楚,就上报。”
当年被列入“地下俱乐部”黑名单的人,有的蹲牛棚,有的挨批斗,有的还被抄了家。这次我去汤原采访,他们和我谈起这段往事,都以自己是“丁玲地下俱乐部”的成员而自豪,因为老丁领着他们,在北大荒创业初期的艰苦斗争中,在北大荒撒下了革命文艺的种子。
1968年初,丁玲夫妇又被汤原的造反派“送还”到宝泉岭。
1970年4月的一天深夜,一辆吉普车飞速驶进宝泉岭农场一队队部,来人当着陈明的面,宣读北京市公安局的逮捕令,将他押上去往北京的火车。陈明担心老丁的下落:是抓我一个,还是和老丁一起抓。夜深了,火车风快地飞驰。陈明突然听到从隔壁包房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