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阴郁的男人迈着沉重的步子踏进城郊的殡仪馆,进门左转再右转,从右手数起第三个大厅,就是男人此行的目的——参加好友的葬礼。
这个大厅是殡仪馆里面积最广的,男人花重金包下来停放他朋友不过一个普通人大小的灵柩。如如来吊唁的人多的话,厅里也许悲伤氛围会很浓,可棺材旁只占了零散的几个人,分别是朋友的父母、妻子、一个男人不认识的小孩儿和一些殡仪馆的工作人员。
空空荡荡的大厅没有人哭泣,在针掉在地上都能形成回音的地方,众人尴尬地等待着葬礼仪式的流程走完,本应保持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想从亡者家属手里接过挽联和花圈时,却只看到两手空空和不予理会,使得他们眉头促成箭头直指顶天。
男人作为亲缘关系最浅的人,最后献上了无字的纯白花圈,又亲手挂上了“此后何缘再晤言,来世因缘结弟兄”的挽联。
他朋友的父母显然已年过半百,身上穿金带银——明明他朋友除了婚戒以外都没带过什么饰品,却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用“却”,是因为男人知道他朋友膝下并无子嗣,这孩子会是谁的呢?
手机在衣袋里震动,男人掏出手机查看信息,是他朋友的妻子发来的。
[那个小孩儿是他父母领养的,没我的事儿我就先走了。]
男人一抬头,偌大的厅堂里已经没有了朋友妻子的身影,他回复了信息。
[辛苦了阿慧,钱晚点会打到你账上。]
收好手机,朋友的父母牵着那个举止局促的孩子向他走来了,开口问道:“你就是冼弄仁?张无采的葬礼钱真的你出?”
“当然,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他风风光光地离开。”冼弄仁点点头应道,“那个,无采的遗物呢?”
那双父母不解地把手里一个菜市场里常见的红塑料袋装着的铁盒递出来又缩回去。
“你要这些干嘛?”张父张母问他。
冼弄仁咬咬牙,抢过那一袋东西,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拿钱的时候怎么不问?反正放在你们手里也不知会被糟蹋成什么样。”
张无采的遗物,是冼弄仁给张父张母开了一张十万元的支票换来的。
张父张母的脸憋得通红,不过他们也自知理亏,拽着小孩儿临走前口里还骂了一句:“张无采还有这么重情义的朋友,比那个不下蛋的母鸡好多了。”
冼弄仁啧声,他转过身去想吼他们,不准那么骂阿慧,可是他看见那个小孩儿回头看他的眼睛,他又如鲠在喉,说不出话。
那个小孩不出意外的话会变成下一个张无采。
一个不会再认识冼弄仁和阿慧的张无采。
应该不会死的比这个张无采还早的张无采。
冼弄仁和工作人员吩咐几句,把遗照揣在怀里离开了。殡仪馆外的一个小轿车,他坐在驾驶位上艰难地打开那个生锈的月饼盒,躺在最上面的是高中时他和张无采的合照,下面是上课时他们俩互相传的纸条,还有一本日记。
冼弄仁皱眉,也许在挣扎着要不要看,但他最后还是把那个幼稚的密码锁撬开,阅读起了张无采的日记。
这本日记是从七年前开始启用的,记录了张无采和冼弄仁认识之后的高中生活,纸张泛黄,内容简单,冼弄仁却看了很久很久。
兴许是因为他清楚地记得下雨的日子,张无采却写了天气晴。
“无聊。”驾驶座上的人挤出两个字把日记本合上,深呼吸以平复心情,然后将月饼和底部一个布包拿出来。
冼弄仁从布包里抽出一条已经氧化暗淡的银项链,吊坠是一颗银镶玉的菩萨。
“唉,”冼弄仁端详一番,叹了口气,“现在才回到我手里。”
那时的冼弄仁也才七、八岁左右,从附近的小学回到母亲在小胡同租的一间仓库里,一个人挂好满锈的铁锁,打开白炽灯泡开始写作业。
劣质酒精的气味弥漫了满屋。
占了仓库面积一半的铁架床上躺着冼弄仁的母亲,大概又是喝酒之后熟睡着,连冼弄仁推动笨重的铁门声响都没听见。床周床底全是空酒瓶,堆在一起才堪堪能下脚站立。
稚嫩的方块字爬满了作业本,冼弄仁才敢出声叫母亲。
“妈妈,我饿了。”
他的母亲不予回应,脸对着墙,连个身都不翻一下。
见母亲不理他,冼弄仁就开始收拾仓库,他把酒瓶全部装进一个编织袋里,就算收拾过了,毕竟这个地方真的太小太小。
他又去推搡他的母亲。
往日里冼弄仁推醒母亲只有两种后果,一是母亲会揉揉惺忪的睡眼,爬起来给他泡个即食方便面,然后倒头继续睡;二是母亲大骂到冼弄仁这个没用的东西留不住他爹,到了气头上还会揪住他的耳朵哭喊,吵得邻居也要来骂上几句。
冼弄仁当然希望是前者,但今日却不同寻常。
无论他怎么叫,他的母亲都没醒。
于是他整理好自己的书包背上了。他去找这条胡同口的管事钱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