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熟,槐挂满枝。
金陵孟夏暑气愈浓,人也随之懒怠倦乏。
而这一懒懈,再转眼,惊觉朝堂上突然少了许多老熟人,复又逐渐增添从前未曾见过的新面孔。
站在金銮殿末位的小臣连忙打足精神,赶跑脑中瞌睡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总算弄清楚局势。原是朝歌长公主殿下此番大作为,将户部翻了个底朝天,揪出贪墨受贿的官员数名。
又从这些人身上继续追查到底,牵扯出六部大大小小的官员统共二十余人。
朝歌长公主雷霆手段,在短短十天之内,已将这些人送往大理寺,吐干净嘴里秘密,而后依照涉事情节轻重,或贬谪出京、或革职抄家、或秋后问斩,以儆效尤。
不过两次早朝的间隔,再站上金銮殿,朝局已发生偌大变化。纵然是六部之中品级不曾有变动的官员,也纷纷缩着脖子做事,如履薄冰,生怕这把刀什么时候落到自己头上。
毕竟: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谁还敢筑高楼,谁还敢摆大宴,守檐下三分地,求个清白安稳、明哲保身还自罢了。
但任由朝堂局势再暗潮汹涌,也有人拿着丰厚俸禄,却优哉游哉地不问官场分毫事。
这些消息传到顾钦辞耳中时,他正在水竹轩内听堪称金陵一绝的白局。
他在杏花巷的那座府宅许是落宅位置不太好,冬日严寒,夏日闷热。前者对于吹惯北地风雪的顾钦辞而言,尚算悉数平常,并不放在心上。但后者,血气方刚年纪的男子体内本就阳气重,暑气逼来,委实难熬。
便寻来这金陵城中最大的茶楼,贪个清凉,也当个闲云野鹤。
顾钦辞心里很清楚,只有他做个闲散侯爷、废物驸马,不关心过问朝政、不传信联络北地,小皇帝和长公主才会对他放心,也对顾家放心。
他甚至想过做得更彻底些,学学解甲归田,在侯府内刨两片土种蔬菜,挖一片池养鸭鹅。连菜种子都让亲信买回来了,但事到开端,又觉得憋屈心烦,索性丢了锄头出来听白局。
这戏台上唱的是江南民调,吴侬软语间揉进琵琶丝竹与板鼓碟盘的混杂曲调,俗中带雅,雅里含俗。顾钦辞欣赏不太懂,但左右能听。
突然,一道清晰叫唤穿透婉转曲调入耳:
“横渠,真的是你?”
顾钦辞闻声转头,见身穿玉红色劲装的男子脚下生风走来,长腿一跨,就在他身侧空位坐下了。又毫不客气地抓起桌上花生米,往半空一抛,衔进嘴里。
似是习惯了他这幅模样,顾钦辞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我一个有职无官的闲人罢了,怎么不可能是我。”
“倒是你,堂堂左金吾卫将军,天子得力近臣,今日怎么有空到茶楼里来?”他环顾四周猜测,“有案子?”
和顾钦辞年纪一般大的男子名叫杨子规,兵部尚书嫡子。他家老头儿是个狠人,见自家儿子小时候成天爬树掏鸟蛋,下湖摸虾蟹,顽劣不堪,一气之下直接把人送到北地边疆历练去了。
并且给顾大将军书信一封,不准他关照自家儿子,怎么苦怎么来。
好在杨子规自个儿争气,跟在顾小将军也就是顾钦辞身边,一路升到副将的位置。表面是上下属,实际更胜兄弟。当初顾钦辞潜入敌营取敌方将帅首级的成名一战,就有杨子规大份功劳在里头。
直到去年,他老爹兴许是听到了皇帝忌惮顾家的风向,把人召回金陵,凭着一身战功入了金吾卫。
他终究比顾钦辞更幸运些,压下被那句“有职无官的闲人”勾起的怅惘愁绪,杨子规道:“忙里偷闲而已。”
“我是实在扛不住了,本来好好的十旬一休沐,现在被……”他戛然而止地顿了顿,“被弄得连续半个月没休也就算了,还天天熬到半夜,老子这身体又不是铁打的,扛不住,实在扛不住。”
杨子规就算在边境待了五六年,一开口也没改掉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公子哥味儿。
顾钦辞不以为意:“杨伯父又怎么你了。”
杨子规摆了摆手:“嗐,这回不是我爹。”
他压低声音:“……是长公主。”
顾钦辞端茶盏的手指微顿,再抬眸,看向杨子规的眼神添染几分难言的古怪。
亲信最近几次给他递送长公主的动静,无不有相同的一条:夜夜与诸多郎君红烛共寝。且入长公主寝殿的人,时而是后院面首公子,时而是十六卫年轻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