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把你铐一辈子吧?〃扣子离开烧烤架坐到我身边,一边吹着鳗鱼片的热气,一边随口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正说着,她把吹凉了点的鳗鱼片喂进我嘴巴里。
〃好是好啊,只不过不能铐在这里,要铐就铐在床腿上。〃因为在吞咽着鳗鱼片,我有点口齿不清,〃要是铐在这里我不是变成古罗马的斯巴达克思了吗?来往的人像是来观赏我和别人决斗的奴隶主。感觉不好。虽说他后来造反了,可我天生就喜欢清清净净的,才不想造反啊革命啊什么的。〃
这时候,天色已经过午了,雪花仍然在轻烟般地落下,快要落到身上的时候就消逝不见了,我知道,日本人将这种雪花称为〃细雪〃。扣子去〃寻欢作乐〃了,我就干脆闭上眼睛睡觉,突然想起一句话来,所谓〃草堂春睡足〃,那么,此时的我只怕也可以算得上是〃卧雪不觉寒〃了吧。
似睡非睡之中,我也知道扣子回来过好几趟,有一次还凑到我眼前打量我。她的呼吸使我的脸发痒,但我闭着眼睛没理她,我要是一理她,她又会对我半真半假地发作:〃你这人怎么回事,招呼也不打一个,眼睛说睁开就睁开了。〃我都可以想像得出她会说什么。
时间就这么在我的昏沉中流逝过去,当我彻底醒过来,天色已经入夜,不远处,四十五层楼高的东京都厅大楼上的灯火已经亮了,可能是下雪的缘故,满城的灯火竟呈现出铺天盖地的幽蓝色。蓝光笼罩下的摩天高楼,变得像是一座座水晶山丘。在水晶山丘和水晶山丘之间的阴影里,行走着的人群仿佛置身于一场节日之中。我相信他们的心里都藏着一份莫名的欢乐,就像我一样。我突然发现身边有份报纸,不用问,那一定是扣子给我送来的了。当我打开报纸,看到了一排用唇膏写的汉字:〃我的奴隶,快撑不住了吧。〃
第五章卧雪(5)
当然还撑得住,我对这排唇膏写的汉字摇摇头笑了笑,开始读报纸。寒气仍在不停加深,但是没关系,我还挺得住。
直到御苑里升起第一朵烟花,扣子才回来了,我的手也才被她松开。她一边从包里掏出开手铐的钥匙,一边对我说:〃我算是领教到你的厉害了,I真是服了You了……〃
突然,她哭了起来,她哭着对我说:〃是你说让我铐你一辈子的,你可别忘了!〃
一朵烟花升起,照亮了她的脸。
我看见了她脸上的雪,也看见了她脸上的眼泪,还有那颗隐约在头发里的滴泪痣。
第六章水妖(1)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这句话正是川端康成小说《雪国》的开头,我不知道已经读过多少遍,只是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也会遇见他描述过的情形……在从东京到箱根的火车途中,我和扣子从火车上下来,在一个信号所般大小的站台上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由于前方的一段铁路正在抢修,所以,看起来只好在这里停留一阵子了。
这实在是真正的雪国:近处的站台和蜿蜒而平坦的山脉、远处山冈上的一座灯塔和灯塔下的村落,目力所及之处,不禁使人疑心这世界上只剩下了黑白两色,青砖堆垒而成的灯塔和灯塔下的村落在落寞地袒露着漫天白色中的一丝黑;更远的地方,天际处的薄云已经几乎和地面的雪连在了一起;尽管四周的暮色使一切看上去都显得如此迷蒙,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越是迷蒙就越是清晰,清晰得像是从那座灯塔里泛射出来的灯火。
当背后小站上的广播里响起福山雅治的歌《抱歉吾爱》,我们离小站已经有相当的距离了,脚底嘎吱嘎吱地响着,有时候,我们驻足回头眺望来的方向:除去原野上孤零零的小站、看上去比小站更加孤零零的火车,似乎只能看见我们遗留在雪地上的两排脚印了。后来,我们走上了一条山冈,向前看,在四周簇拥着的山冈之下,离那座村落大概两公里的地方,有一片淡绿色的泻湖。说它是一片淡绿色真是一点也没说错,即使有的地方已经结了冰,但也掩饰不住湖面上的淡绿色。结冰的地方算得上是晶莹剔透、凝若玉脂。
〃嗳,我有个主意,就看你敢不敢了。〃扣子的手交叉着放在我的臂弯里,歪着头问我,狡黠一笑的样子里像是又隐藏着一个几乎和〃谋朝篡位〃差不多大的阴谋。
〃说吧。〃我忍不住伸出手去刮了刮她冻红的鼻尖,〃去阴曹地府我有准备,嗯,时刻都在准备着呢。〃
〃阴曹地府我不去,我要去的是那里……〃她的手一指那片淡绿色的泻湖,指着远处灯塔的灯光投射在湖中央后聚起的一圈光影:〃去游泳,不会不敢吧?〃
〃阴曹地府我都敢去,游泳当然不在话下。〃听她一说之后,我的体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涌起那么大的冲动,甚至,在短暂的一瞬之间,我毫不怀疑我想跳进那片湖里去的冲动比扣子还要大出许多来,于是,我撒开腿往湖边跑过去,她没想到我跑得这么快,摔倒在了雪地上,我可是顾不上管她了,只在跑出几步之后招呼她快点。她迅速捏成一个雪球砸在我的身上,与此同时,她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疑心方圆几里之内都可以听得见她的笑声。只有在不经意之间一回头,看见雪地上清晰的脚印,想着飞雪很快就会将它们掩盖,内心里才会颤动一下,不自禁想起了杏奈问过我的那句话,何谓〃诸行无我,诸法无常〃。是啊,哪一个时段、哪一个动作里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脱衣服的时候,我遇到了小小的难题:天气如此寒冷,假如穿着短裤下湖,那么上岸之后,穿着湿淋淋的短裤捂在棉衣里去坐火车,滋味恐怕会很不好受。我在犹豫着的时候,扣子那边已经有了答案:她的通体已经赤裸裸的了。也许可以这样说:到这时,她白皙的身体已经真正和雪地融为了一体。看着她的裸体,我不禁有些恍惚,几乎同时,我突然感到自己的下边慢慢坚硬了起来。扑通一声,她跳进了湖水之中,我却还蹲在原地,只能蹲着,因为现在站起来的话,下边那顶突起的帐篷正好昂扬着落入她的视线里。
她当然不知道我在顾忌着什么,兀自从一块巨大的冰排处掰下一块冰来砸进水里,水花飞溅在我的身体上。也是奇怪,竟不能使我更觉寒冷,反倒使我的下边更加兴奋了。〃你干吗呢?傻了还是呆了?〃扣子冲我叫道。她刚刚将头和身体扎入水面之下,游了好长一段距离之后,才刚刚从另外一块没有结冰的地方探出了头。其实,我能从她冲我喊叫的声音里听出颤抖来,但她像是丝毫没有把寒冷放在心上,撸了一把湿淋淋的头发,冲淋浴一般不断抿着嘴角,又对我喊了一句:〃你就傻着吧!〃
我也就干脆站起身来,对着湖面脱掉短裤,当然,也对着她。寒冷并没有使我下边有丝毫退缩,相反,它愈加坚硬。尽管天色已经接近了黑暗,但我相信她已经发现了我身体上的这个小小真相,因为借着一点从灯塔里泛射出来的光影,我也能清晰地看见她嘴巴里呼出的白气。
她果然没再看我,迅速地、几乎就在我脱掉短裤的第一时间,她的身体往下一沉,我的视线里马上就没有了她,但我能感觉出她猝不及防的慌张。我跳进湖里,没在水面上呆一分钟,将身体沉入湖底,将四肢舒展开来,向着幽深不可及的地方游过去。要命地,我又一下子觉得自己就像还未曾出生,正安静地端坐在一片混沌之处,湿润的液体包裹着我,我感到塌实,心安理得。湖水应该是寒冷的,我却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温润;我明明是在伸展四肢向前游动,却又觉得自己就好好地坐在母亲的子宫里。母亲,我从不见面的母亲,就让我沉睡在你的肚腹之中吧。这样想着,我便感觉到眼眶湿了,不是湖水打湿的。
我要找到扣子,我的小小母亲。
我猜我一定是哽咽了,喉结处抖动着,身体也在轻微地颤栗,直至更加激烈。我拼了命想叫一声扣子,可是,嘴巴刚刚张开,水就涌了进去。我感到慌乱,感到自己正在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操纵,我注定无法摆脱它,但是,我也不准备摆脱,我拿定主意,绝不将身体浮上水面,我宁愿在水下的黑暗里看见我的命运。
第六章水妖(2)
就是这个时候,我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抓住了,我赤裸的身体被另外一具赤裸的身体抱住了。我的鼻子突然一酸,终于没能忍住,号啕着打掉了她的手,疯狂地、不要命地将这具身体狠狠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寂寞的水妖。
小小的母亲。寂寞的水妖。
她盯着我看,看完了,摇着头叹气说:〃我明明知道你说的都是没可能的事情,可是没办法,我就是爱听,这可能就是人家说的下贱吧。下贱就下贱吧,反正我只知道我现在很高兴。〃说完,她将烟头扔掉,身体朝我倾过来,两只手环抱住我的腰,头使劲朝我怀里钻,就像一只猫。我也叹了口气,搂住了她。
……此时此刻,尽管只是此时此刻,但是,你又怎么能知道我搂住她的一瞬是不是我的前世和来生?
我希望是。
第二天,天气好转了不少,在回东京的火车上,甚至有阳光洒进了车厢,应该是许多人都有过这种体验:当阳光穿过玻璃窗映上你的脸,再加上雪地的反光,你的眼睛就别想再睁开了。我现在就是如此,干脆闭目养神,看看脑子里会不会再出现一幅幅不相干的画面。的确,那些不相干的画面对于我,就像打坐的僧人入定时念诵的经文。
可是根本就没有办法办得到,我的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