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江东孙氏的二公子会将广陵王捅伤。
孙权勾结漕帮事件发生的时候,杨修恰巧处理杨家所托事务去了,他没想到离开广陵才几天的功夫,一切就全乱套了。他再次踏进广陵王府时,广陵王刚经历完抢救,她的院中弥漫着散不开的血腥味与药味,所有下人都还在忙着收拾,将一盆盆血水和染红的白布清理干净。
“据说殿下伤及了脏器,多亏了医师剖开了殿下的腹部把血肉缝好,这才保住了性命。”
“真吓人……可怜的殿下,明明对孙公子有恩在先,为什么这样顶顶好的殿下会遭到恩将仇报呢?”
院中有侍女在低声议论着,私语全被慌张闯进来的杨修听了去。要是放在平时,下人妄议主子定要被杨修多嘴地训斥两句,但他此刻气息凌乱、脚步虚浮,只不顾仪态地一心往广陵王寝室冲去。他已经忘了自己收到广陵王受伤的消息时是什么反应,只觉得侍女口中描绘的场景更是骇人,让他浑身冰冷,差点无法呼吸。
侍女们见杨公子面色森寒地往广陵王的屋子闯,皆是一惊。忙不迭想将他拦住:“杨公子,使不得!殿下还在昏迷中,现在还不能探望……”
“我和她是什么关系,你们又是什么东西!连我都信不过吗!”杨修开口便知自己是在迁怒了。他一路赶来除了怀揣着对广陵王的担忧,更多的是压抑着自责的愠怒。他恨,为什么自己永远赶不上关键时刻,永远保护不了重视的人。
侍女第一次见平日待她们还算亲和的杨修发火,皆有些害怕,讷讷道:“杨、杨公子……”
杨修扶了扶额,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再开口道:“是我太心急了,你们做得没错……我听说广陵王现已脱离了生命危险,所以我只是进去看看她,里面不是还有阿蝉和医官守着吗,绝不会惊扰到她。”
侍女们闻言,小心地退到一边去了。而杨修重新整了整衣冠,吐纳两息让自己尽力平静,才缓步踏入了广陵王的寝室。内室里,华佗正对阿蝉嘱咐着护理与用药需要注意的事项,见了杨修进来,他立即质问起来:“你是谁?我不是让侍女把闲杂人等拦在门外吗!”
这也是杨修第一次见华佗,他只知道广陵王身边有一位能开颅治人的神医,想来就是眼前这位面带凶煞之气的壮汉。杨修很感激华佗能救回广陵王,尽管被当作外人防备让他有些受到刺痛,但他依旧端正态度对华佗行礼道:“谢神医救命之恩,我是广陵王的至亲好友,还请神医一同教我如何照顾伤患,我也想尽一份力助她早日康复。”
华佗狐疑地看向阿蝉,向她核实杨修的身份。阿蝉有些犹豫,杨修作为男子照顾楼主多有不便,但他至少是楼主信得过的人,也是真心为楼主好……斟酌过后,阿蝉对华佗点了点头,示意杨修是自己人。
华佗应下,一改大大咧咧的风格,事无巨细地嘱咐起来:“那好。她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的,你们二人这几日最好轮换守着她,注意屋内通风和保暖,每半个时辰用干净棉布沾水润湿她的嘴唇,同时提防她睡梦中抓挠伤口或者大幅度动作引起撕裂,醒了可以喂些易入口的汤水,有任何异常随时叫我……”
王府中所有人都在担心广陵王,广陵王一连昏睡了两日,而杨修也就衣不解带地守了她两日。在这期间沉默成了杨修的主色调,他变得比阿蝉还要寡言,时常静坐在广陵王床前望着她苍白的面色发呆,屋内唯有火盆中的燃烧声与交接换休时的简短交谈。杨修好似成了一节无声朽坏的枯木,随着广陵王倒下也一并丧失了生机,倘若烧炭的火星飞在他身上,他怕是瞬间就会燃尽。
广陵王第一次睁眼是在深夜,她的意识尚且混沌,伴随着身体自愈时的间歇低热,只喑哑吐出几个字节:“好热……杨修……”彼时正好是杨修守夜,他在准备为广陵王擦身降温,广陵王似乎知道他陪在身旁,下意识发出的无助呼唤听得他心脏揪紧。杨修着急地去瞧广陵王的脸庞,慌乱中碰翻了水盆也顾不上了。
“广陵王!广陵王……”杨修抚上了广陵王汗湿的额头,回应的一声急,二声轻,“你终于醒了,我好担心你再也睁不开眼睛……你热得难受是吗?等我重新吩咐下人打水来,你还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要不先吃点东西吧,膳房一直温着当归羊肉汤,可以补充气血。”
杨修一见广陵王醒来就禁不住把话倒豆子一样宣泄出来,他压抑久了,忧心得熬出了满眼的红血丝,迫切希望从广陵王身上获得正向反馈。可广陵王精神不济,还不能与他正常对话,只能说出些发自本能的语句:“我还很疼,好疼啊杨修,我该怎么办……”
广陵王再开口的声音似带上了哭腔,刺激得杨修的情绪忍不住爆发:“那我去帮你杀了他,杀了那个罪魁祸首,把你所受的伤痛千百倍奉还!孙权那小人一定还没能回到家中,我一定能带人劫杀他!”杨修的面目因愤怒而变得狰狞可怖,他好似一头被夺走了幼崽的野兽,陷入了疯狂,立刻就起身想要集结人马行动。
“别走,我想要你陪着我,杨修……”广陵王虚弱地扯住了杨修的衣角,动作间不小心牵动了伤处,疼得咳喘起来,“咳咳,咳……而且孙权杀不得,杀不得。”
广陵王刺痛的大脑艰难地运转思考起来,她争取与江东孙氏的合作不只是因为与其志气相投,孙氏的战力更是她的一大助力,所以她绝不能让孙权在徐州地界出事,因为她明白广陵承受不住孙氏盛怒下的铁蹄践踏。这也是她在船上咬牙选择一刀两断,放孙权这只老虎归山的原因。
杨修被广陵王劝阻,不得不暂时放下怒火回头安顿好她:“你别动,小心伤口。”
“我已经让孙权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需要再追究了。你也要相信我会好起来的,不用害怕……”广陵王抬手揉了揉杨修有些散乱的长发,又想去摸他的脸,“而且你得先照顾好自己啊,怎么看上去如此憔悴?可不能在我好起来之前先病倒了。”
“嗯……”杨修喉头酸涩,泄气般跪坐到床边,把脸搁在床上方便广陵王抚摸。他在广陵王的抚摸中奇异地获得了平静,但也觉自己软弱得可怕,竟还需要病人反过来安抚自己。
广陵王笑了笑:“我很高兴醒来第一眼就能见到你,有你在让我好受了许多,拜托一直陪在我身边吧。”
杨修彻底将脸埋入广陵王的掌心,声音极尽柔软道:“好,我就在这,哪也不去。”
广陵王安心了,摩挲着杨修的脸颊很快又昏睡过去,半梦半醒间她似感到有温热的水滴落在她的掌心,烫得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等她再次醒来,见到的便是杨修神采飞扬的笑脸,他又变成了精致讲究的世家公子,举止得体地张罗着给她准备药膳,又将这几日的大小事件娓娓道来,再也不提自己的担忧,只表现出积极乐观的一面。
杨修信守承诺,在广陵王养病期间一直陪在她身边。很难想象杨修是能耐住性子缩在屋中的人,但他确实这么做了,甚至没有找人赌博,只在无聊时取一本闲书翻阅或者读给广陵王听。等到广陵王伤势稳定一些了,他又与她对弈、商讨公文,广陵王还是几乎没有动过手,全由杨修口述出来,再代为执子或代笔处理了。在此过程中,杨修经手了绣衣楼的许多秘辛,这是广陵王无言交付信任的结果,杨修懂得,他并没有借机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出于私心向广陵王隐瞒了一些有关江东的消息。
“入夏了,好在你的伤口已经开始脱痂,不然热起来得遭罪咯。”一日,杨修闲闲摇着扇眺望窗外盛开的月季,他的华丽便面扇送来微风的同时还伴随着珠宝碰撞的叮铃作响,比起一般人用来遮挡仪容的作用,拿在他手上更像是专门用来吸引目光的招摇物件。
广陵王这日已能靠坐起身,她看着斜倚窗台的杨修,不禁想赞美窗景与人皆如画,反观自己都快在床上生霉了。她叹出一口气道:“是啊,我现在都因为无法沐浴难受得够呛,要是在叁伏天养这伤,怕是身上已经发臭了。”她被拘束太久实感乏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固然令人羡慕,但也伴随着自尊的丧失,自己的各种糗样被华佗和阿蝉看去也就罢了,她没想到杨修会亲力亲为照顾她,上手清洁、除秽、换药种种,是一点颜面也没给她留下。虽然当初是自己要求杨修作陪,但那有一半是她不清醒的撒娇行为啊,她没想当真的,现在与杨修的亲密远超她预期了。她太习惯于在杨修面前占据主导地位了,一直自信能在杨修眼中保持神武的形象,结果这一天天的被当作不能自理的幼童对待,让她难免有些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