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门口放着一棵橘树盆景,隔着细密的绿叶,程荀望见玉扇斜坐在外间的矮凳上,侧着身子,低声啜泣。
她顿了顿,轻轻退出院子,又故意重重推开院门,铜锁撞在木板上,门吱呀作响。
她若无其事走进去,玉扇正拿着布巾反复擦拭干净如新的桌子,听见程荀进门,头也没抬,只低低说了句“姑娘睡了”。
程荀放下食盒,蹑手蹑脚走进内间。床帐里,胡婉娘似是哭累了,就这么趴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程荀轻轻唤了几声,“姑娘,是用饭的时辰了。”胡婉娘仍是没醒。
确认胡婉娘睡得正熟,她脸上那谨小慎微的神情,顷刻间就消失了。她走到胡婉娘身边,冷眼望着胡婉娘挂满泪痕的脸,许久后才慢慢伸手,给她盖上了薄毯。
她走到外间,将食盒里的菜一一放到桌上,小声招呼玉扇,“你先来吃吧。”
“可是,这是姑娘的份例。”玉扇面带犹豫。
“快坐下。”程荀将筷子塞到玉扇手里,语气强硬,“就算咱们都饿死了,也饿不着姑娘的。”
玉扇迟疑地坐下,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安静无声的内室,才朝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伸了筷子。
精致的饭菜一口一口喂进嘴里,她原本小心翼翼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干脆狼吞虎咽地扒着碗里的饭,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她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到碗里,她哽咽着吞下这苦涩的珍馐。
程荀沉默地看着她的泪水,从怀里抽出丝帕,放在她手边。
丝帕上绣着一丛牡丹,花叶之间喜鹊翻飞,色彩艳丽、栩栩如生。
这丝帕是胡家为了胡婉娘即将到来的及笄礼,特意让针线房绣的。绣样取吉祥之意,只为庆贺这个金尊玉贵的娇娇儿,豆蔻年华里最重要的日子。
玉扇低下头,怔怔看着这喜庆无比的丝帕。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喃喃道,声音微不可闻。
程荀的目光也落到那丝帕上,怒放的牡丹花红得似血。半晌,她轻声道,“或许,快了。”
玉扇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泛出两团病态的红晕,灰暗的双眼好似照进了些许光亮,死死盯着程荀。她的眼神之迫切,仿佛即将沉入深渊的人抱住了最后一块浮木,挣扎在生死一线。
程荀心神一震,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玉扇。刚想要追问,她却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若不是脸上未干的泪痕,她都要以为刚刚那一幕是她的错觉。
玉扇利落地收起碗筷,丢下一句“我去厨房拿两盘点心,姑娘醒来就能吃”,便如往日般风风火火走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庭院深处,程荀目送她离开,心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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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渐晚,素月当空,皎洁孤光照进庭院,湖山上一片静谧。
今夜,兰芷苑原本准备了一桌好酒菜招待各位贵客,可胡婉娘自觉今日丢了脸面,怎么说也不愿踏出房门。
早些时候,胡品之特意过来,斥她扫兴、摆架子,不懂把握机会,直把胡婉娘说得伏案痛哭,才怒气冲冲离开。
程荀在一旁冷眼看着,心中对胡品之的厌恶又添了几分。胡婉娘骄纵任性、自视甚高,这回狠狠摔了跟头,本就下不来台,耍小性子也不过是想让胡品之来哄哄她,只要给个台阶她也就顺势应下了。
只可惜,胡品之丝毫未将自己妹妹的心事放在眼里,满心都是胡婉娘误了自己的谋划。好一个亲哥哥,到最后,竟还不如程荀这个半道冒出来的丫鬟。
就这样,胡婉娘找了个托词,避在院里不见人,早早地睡下了。玉扇在屋中值夜,程荀总算找到空闲,躲在庭院一角,安静等待着晏决明。
不多时,一颗小石子从小院西墙外落了进来。程荀放轻呼吸,轻巧地走出院子。果不其然,天宝站在朦胧树影之中,有些迟疑地朝她招手。
等她走到月光下,天宝才看清她的装束。她今夜特意换了件深色的短打,夜色昏暗,加之她本就高瘦,乍一看与行走在府中的小厮也没什么区别。
天宝小跑上前,略带夸张地感叹,“还是小姐您思虑周全!”
程荀有些不习惯天宝明里暗里捧着自己的态度,含混地点点头,忙叫他带路。
兰芷苑并不似普通园林,没有多少人工雕琢的痕迹,反倒巧借自然之景,亭台楼阁依山傍水而建。苑中并未放置过多光源,只在人行走之处放了几盏灯笼,过路之处幽暗异常。
这朦胧的环境给予了程荀不小的安全感,两人走在曲折蜿蜒的石子路上,姿态自然。周遭草木蓬勃葳蕤,正好遮掩住二人的行迹。
一直快走到兰芷苑正门口,天宝才停下。程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晏决明、孟绍文、胡品之就站在正门前交谈。门上高高悬挂着灯笼,三人站在暗淡的影子里,只能依稀靠身形辨认是谁。
三人寒暄一番,胡品之晃晃悠悠朝程荀的方向走来。她低下头,将自己藏进黑暗中,努力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