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早川绕过立海、入读镰仓三中的那年,白鸟恰好从镰仓的某所普通国中,考入立海大附属高等部。故事的起点如同青春小说常见的开头,“某年某月,那是一个雨天。我收了伞,沿着湿淋淋的台阶往上走,抬起头,在转角撞上了心爱的少年某某某。”
白鸟说,其实没有。我撞上的不是什么心爱的少年,而是你姐姐。
她急着去赶早自习,要在铁面教导主任巡逻之前坐进教室,因此埋头猛冲,一步两个台阶,走得比谁都快。学姐被她撞上,人倒没什么事,只是怀里的东西落了满地,无数张传单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白鸟傻眼了,一时间也没想好是道歉还是开溜,正踌躇着,却听身后传来教导主任一声大吼:“这位同学,你是高一的吧?在这里干什么?早自习已经开始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白鸟初来乍到,还不懂四两拨千斤的道理,正准备心一横乖乖认错,再去教室门口站上半个小时,却听学姐说:“我没看路,一脚踩空摔下来了。这位同学刚好路过,帮我捡东西呢。您别骂她。”
她声音柔软,却又不容置疑。对上铁面教导主任,也完全不心虚,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说谢谢啊,耽误你自习了。
白鸟一度怀疑自己那天早晨撞坏了脑子,丢失了记忆。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教导主任上一秒还要吃人,听学姐解释完,就轻轻巧巧放过了自己。直到一周后的社团招新,她被传单上的“来做一本杂志!”蛊惑,蒙头蒙脑加入了学生会宣传部,然后在迎新活动时再次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才意识到自己上回撞到的是谁。
宣传部部长,高二理科年级第一,开学典礼上发言的学生代表,不可采撷的高岭之花,早川明理。
……这是她从后排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中听见的关键词。
“是你啊。”学姐抱着纸箱停在她身旁,问她要哪种口味的奶茶,打勾的加珍珠,画圈的加椰果,什么都不画,就是什么也不加,“后来主任没找你麻烦吧?”
白鸟浑身激灵,一连说了三个“没有”。说完“没有”,才想起那天早晨自己太紧张,根本没和学姐道谢。于是又要说对不起,又要说谢谢。话还没出口,学姐突然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什么都不用说哦。一会儿我做采写培训,你好好听就可以了。”
她点点头。又听学姐说,你叫白鸟翼对吧?
“很有趣的名字,”学姐摸着下巴,“当初看报名表的时候我就想说……”
白鸟猛然抬头:“想说什么?”
学姐观察着她脸上紧张的表情,突然笑了,拿过报名表敲了敲她的脑袋:“好像会飞一样。”
她于是明白后排两个女生所言不虚。在那时的白鸟看来,学姐什么都好。人如其声,外头是温润柔软的一层,里面却有坚硬的内核。从采写到排版,什么都会一点;同样是给校报写通讯稿,学姐一出手,仿佛画龙点睛,给人的“感觉”就很不同;对她们这些部员,从不摆架子,有什么说什么,和隔壁部门那些动辄使唤部员跑腿的部长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第一次迎新活动,学姐就说,招新传单可不是骗人的,宣传部从前只做校报,今年要转型,和正经媒体一样做深度报道、做特别企划。总而言之,“大家选择了我们,我们也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我们要一起,做一本杂志。”学姐说,有兴趣的同学,迎新结束后可以留一下。
白鸟留了下来。
不过那时候她们对如何做深度报道还一无所知,留下来也只是大眼瞪小眼,继续喝杯中所剩无几的奶茶,把吸管咬得吱吱响。学姐说万事开头难,我也只有个初步打算。大家先把书买来,看看好的深度报道怎么写,以后呢我们一周讨论一次,慢慢地总会出结果。
回想起来,那几乎是高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学姐开的书单,读起来像是小说,起初还知道要找叙述手法、结构安排,读着读着眼里就只剩下故事。学姐还会邀请大学部新闻专业的前辈给她们培训,教她们如何拟采访提纲,怎么推进问题,怎么把握细节,白鸟举手,问前辈写稿有无诀窍,前辈说没有,你往电脑前一坐,跟参禅一样,时候到了,你就悟了。每周开讨论会,大家轮流做会议记录,有一次白鸟顺手把学姐开的玩笑写了上去,还在旁边画了一个q版头像。学姐看到了,说,古人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你倒是很有秉笔直书的精神。然后拿过签字笔,把笔记本封面的“会议记录”划掉,改成“宣传部起居注”,每次有人讲笑话,学姐都会故意点她的名,说白鸟,记一下。
时间长了,大家在群聊里说到好笑的事,也会专门@她,说白鸟,记一下。
*
她记住了那个酝酿两周的立项如何在选题会上被轻飘飘毙掉;她记住了自己如何像等待暗恋的男生回复消息一样等待采访对象通过好友申请;她记住了“写稿四大问题”:“太无聊了”、“主观性太强”、“今天有稿吗”以及编辑凌晨两点半的突然回复——并且不小心把“四大”记成“五大”,以至于学姐翻开记录,在后面写道,“最后一个问题,算数不行”
她依然记得大家协力完成的第一篇稿,写的是学校附近知名复读班的毕业生,一个现实版的《龙樱》故事。她是记者,学姐是主笔。她的采访对象留一头齐耳短发,说话语速极快,低落时仿佛喃喃自语,激动时则异常尖锐,白鸟不得不提醒她说慢一点,她条件反射性拿指甲挠着桌面,然后突然打住,抬起头来说——“啊,抱歉,都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
“那时候”,指的是在复读班的日子。采访对象很早就把庆应大学视为目标,宁可复读两年也要考进这所理想的学校。复读班压力极大,学生之间只是同一屋檐下备考的陌生人。整整两年,除了背书之外,她都不太和别人说话。为了在争分夺秒多背几行字,唯一的方法就是提高语速。这在自言自语的时候不是问题,考进大学后却重新成为一种“异常”。她一度焦虑惶惑,报了号称“让你的声音更好听”的网课训练班,早上起床对着镜子练习,缓慢、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其实差不多改好了,”她又去挠桌面,又突然收住,垂眼看着自己短短的指甲,摇摇头,“可是一旦有情绪波动,就会表现出来。”
复读班的生活被她形容为江之岛站的电车轨道,笔直的、平静的、踏实的,河流一样,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在短暂的沉思中她仿佛陷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们是住校的,手机全部收上去,除了公用电话,不能和外面的人联系。”意识到自己的用词后,她顿了一下,“外面的人——是不是很奇怪?”
白鸟摇摇头,拿铅笔在便签本上写下“外面的人”——学姐之前告诉她,采访过程中,随时都要做记录。回头复盘的时候,才能抓住每个打动自己的瞬间。
“第一次复读,差几分,没有考上庆应。第二次复读,我以为我没问题,其实到了九月份,离统招还有小半年的时候,我已经快崩溃了。相同的题目我做了五年。随便翻开一本物理练习册,光看配图我就能告诉你这题要怎么做,先拆一个电场,再拆一个磁场,出题者可能在什么地方埋雷,我都知道。晚上做梦的时候,自己变成带电粒子,在回旋加速器里不断地转,一觉醒来,宿舍的天花板也在不断地转。就是这样的状态,去考试,改了竞赛题的压轴题我都能写,偏偏在最简单的选择题和实验题丢分。好像是上帝扔骰子,掉在哪里,哪里就要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