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顺河而下的小路又走了两天。第一天我们听到有人接近的声音,我永远也无法确定是我先感到不安,还是遥远的马蹄声先传来。我们沿着小径顺势往下,爬到河堤上。河堤非常陡峭,下方的河流中尖石乱布,水流湍急,但我们没有时间小心在意了。我们紧贴在悬崖边上,上方有一棵连根拔起的树卡在那里,遮住了我们。马蹄经过时震得路上的松土和叶子大块大块落下来。在马蹄声离开很久之后,我们才悄悄爬回路上,把落在头发里的尘土清理干净。
第二天我们又听到了马蹄声,但这次可没有悬崖供我们藏身了。陡峭的绝壁已经变成平缓的草堤,没有什么坡度,一直通到河里,河面变得很宽,水流也很缓慢。这里没什么隐蔽物,不过至少,安静的河水能让我们听到马蹄声的来临。蹄声已经非常近了,可能不到几百码远,而我们只有河流的拐角做遮挡。没有时间商量了,我们从河边拼命跑开,又长又硬的马拉姆草不断割着我们的小腿。视野之内唯一能躲藏的地方是一小丛灌木,我们俯冲到灌木后面,此时第一匹马已经沿着小路转过弯来。我们半埋在树叶中,透过灌木窥探着外面,发现有三个骑马的人,在接近河边时放慢速度,缓步而行。吉普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靠在他身上,正在微微颤抖。这些人离得如此之近,当他们下马时,我都能感受到每个人从马背上轻轻落地引发的噔噔声。他们都是议会士兵,长长的红色束腰外衣上装饰着阿尔法纹章。其中一名士兵腰上别着一把长剑,当他走路时,剑身不断扫打着长草顶部。另两个人背上都悬着弓箭。
他们领着马到河边去饮水,我们躲在暗处偷看。虽然我耳朵里都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勉强才能忍住身体的颤抖,但我还是被那几匹马迷住了。我唯一一次跟马亲密接触,是我从定居地被抓走那回。之前我当然也见过一些马,有旅行者会骑马路过,还在黑文镇集市上看到过,但它们还是非常稀少。我小时候住的村子里有牛羊和驴子,但没有一匹马。后来在定居地,则根本没有牲畜,欧米茄人不被允许拥有动物,也不能买卖或者食用肉类。我们在定居地能看到的马要么是阿尔法商人骑着的,要么属于税收官或者阿尔法掠袭者。在欧米茄人中,流传着关于温德姆的堕落传说,其中羡慕的成分非常浓厚:每个士兵都有一匹马;狗不仅用来看家护院,甚至被当作宠物;人们每周都能吃上肉。
据说在大爆炸之前,动物的数量要比现在多得多,它们不仅很常见,而且种类多到我们无法想象。有一次,扎克跟着父亲去黑文镇集市,回来之后不停跟我讲述他看到的一幅画。一个游商在集市外的小巷里偷偷兜售这张画,他声称这是大爆炸之前的作品。上面画了几百种鸟类,不仅包括我们都认识的白羽鸡和粗短的灰鸽,甚至还有海鸥,有时这种鸟会从西边的海上飞到内陆来。扎克说,在画中有的鸟比鸡蛋还小,还有的翼展则比厨房桌子还宽。不过,他只能在我俩的房间里,当蜡烛熄灭之后,偷偷跟我讲述这些事情。他说他已经惹下麻烦了,父亲是从聚集在商贩货摊旁的人群中把他拖走的。这些大爆炸之前的遗物都属于禁忌,而父亲对于过去时代的任何猜测都感到极其不耐烦。
无论过去有多少动物曾经存在过,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在大爆炸中幸免于难,能够撑过后面漫长寒冬数十年饥荒的则更少。大多数动物无法像人一样适应环境,从而灭绝了。而在存活下来的物种当中,畸形的比例也相当高,比如三条腿的鸽子很常见,还有成群的绵羊都没有眼睛,牧羊人依靠木棍上的钟声来引领它们。就在那天早上,吉普和我看到一条双头蛇,正在河边的岩石上蜷曲着身体,两个脑袋上的四只眼睛都盯着我们看。我想畸变可能也会发生在马身上,虽然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我甚至从不知道马也有不同的颜色,之前我看见过的几匹都是棕色的。正在三十尺开外的河边闹哄哄饮水的这三匹马却是灰色的,鬃毛和尾巴呈黄白色。它们的体型很大,饮水的声音和嘶叫声都让我焦躁不安。
三名士兵转过身来朝着我们,其中带剑的那个弯腰去调整马镫,有那么一刻他的头跟我们的视线持平,距离不到十尺远。我蜷缩着紧闭双眼,似乎这样能让我更加隐蔽一般。在我鼓起勇气再次睁开眼时,我看到一些东西,把我给吓坏了,比他身上的长剑还要恐怖。在长满野草的小道上,就在他的马匹前蹄旁边,泥地上有一个脚印。这个脚印甚至都不完整,只是吉普的脚趾和脚掌留下的压痕。但在我看到它之后,这个印记似乎变得刺眼起来,它太明显了。在那个士兵弯腰时,我的身体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然而面对着三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还有马骑,我们能有什么希望呢?我的呼吸顿时变得如同飞蛾振翅一样狂乱。那个士兵后退了一步,在那一刻我认为他可能忽略了这个脚印。但接着他又弯下身来,这次弯得更低。我再次闭上眼睛,紧紧抓住吉普的胳膊。一切都完了。我已经能感受到水缸环绕在我周围,在我们两个周围。
我再次睁开眼时,那个士兵仍在弯着腰,忙着检查马蹄,看完一个又看一个。他弹掉马蹄旁的一块鹅卵石,然后站起身来,冲地上吐了口唾沫。
他们离开的速度和来时一样快,翻身上了马鞍,姿势轻松优雅。
自那之后,我们避开道路,专拣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吉普一整个下午都很压抑。自从开始逃亡以来,我一直能感觉到神甫精神力量的迫切搜寻,而亲眼见到这些士兵,则让他更加真切地感觉到被追杀的滋味。
“他们不会停止追捕我们,对吧。”那天晚上吉普说道。他并没用询问的口气,所以我也没有回答。“我们能逃到哪儿呢?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想,要逃得离温德姆越远越好。但是,逃得远远的,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目的地。”
“我们不仅仅是逃开而已,”我说道,“我们要逃到自由岛去。”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念头,直到大声说出来才想到。我也从没意识到吉普会跟我一起。不过,在我没有梦到神甫的时候,就会梦到自由岛,岛上唯一的山峰高耸在海天之间。自从我们离开温德姆以来,一直在向西南方向走,大致朝向遥远的海岸。我无法确定这仅仅是偶然因素,还是我一直在潜意识中带领我俩向着海边靠近。
吉普早就听说过自由岛。他对于日常生活的知识显然是足够了解的,水缸岁月给他留下了令人沮丧的后遗症,但他忘记的只是关于自己生活和身份的细节。因此他知道自由岛,但所知不多,跟以前的我一样,那时自由岛还没出现在我的幻象之中。他也曾经认为自由岛只是个神话,是不可靠的传闻,是欧米茄人秘密传颂的避难港湾,和关于方外之地的传闻一样不靠谱(据说在海洋对面的大陆有其他的国度,大爆炸之后和我们失去了联系)。但是当我告诉吉普,我的幻象中出现了自由岛时,他并未对其真实性提出质疑,这让我大受感动。
“这么说,议会真的在搜寻自由岛?”他问道,“他们还找了不少日子了?”
我点点头,想起神甫在这件事上对我的审讯。一想到她紧盯着我的眼睛,我的下巴就一阵紧张,她的思想紧紧纠缠在我脑海里,像一个圈套勒在兔子的脖颈上。
“既然他们已经在找我们了,你觉得跑到那里去是个好主意吗?我们知道这个地方在哪儿,而他们也在寻找它的位置。”
我皱了下鼻子。“我知道,这看起来有点像一场完美风暴,但如果自由岛不是如此重要的话,他们根本不会寻找它。如果我们想弄明白议会在用那些水缸干什么坏事,或者想拼凑出来在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我认为能帮助我们的人,都在那个岛上。”
那一晚,吉普和我挤在一棵歪倒的大树下入睡。神甫在我梦里突然出现,和头顶的树一样真切。她站在青苔遍布的河岸上,向下望着我们,神色冷淡,脸上毫无表情,和我记忆中在看护室时一模一样。她就那么站在我们上方,面孔在皎洁的满月照射下洁白完美,唯一的瑕疵就是前额的烙印。逃跑和尖叫都毫无意义,她的出现意味着一切都完了。她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我们太愚蠢而没有意识到。当与她目光相对的刹那,我感到血液似乎就要冻结了,在血管中蹒跚不前,艰难流动。
吉普抓住我的肩,高声喊着我的名字,但我是被手上的伤口痛醒的。我的手抓进泥土里,直到大树腐烂的根部。在我醒来时,我已经挖了一个六寸深的坑,手指甲要么破掉,要么积满了厚厚的泥土和木屑。脱离梦境那一刻,我正在大声哭喊,发出像野兽一样恐怖的哀号,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无比陌生。
吉普仍抓着我的肩,俯身过来,把我拉近他身旁,既为了安慰我,也是为了让我安静下来。我缓缓地呼气,强迫身体趋于平静,并把前额抵在他低下的头上,以平息自己的颤抖。他也将前额抵在我额头,此时我感到我们两个的烙印结合起来,伤疤互相照应。
“没事的,嘘……没事的。”他对我低语。
“是她。她就在这儿,在我梦里,她就站在这儿。”
“所以你就想刨出一个安全的地方来?”
在他啼笑皆非的注视下,这一切显得荒谬不堪。尽管我脸上有了笑意,身体却仍在颤抖。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他说。
“这从来就不仅仅是一场梦,”我指出,“对我来说,从来不是。”
如今,现实与梦境相比,有好有坏。好的地方在于,我们上方的河岸空空如也,青苔和落叶上毫无他人造访过的痕迹。而坏的地方在于,神甫的肉身无论在不在这里都并无区别,我依旧无法逃过她的监视。逃跑不行,躲藏不行,更别说蠢到在地上挖洞了。她正在搜寻我们,而我无法摆脱她。整个夜空就像是她的眼线,我在下面绝望无助,被她的目光狠狠刺穿,就像扎克用大头针刺穿我的宠物甲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