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浣青吁了一口气:“那并不是简单的事呢,明年不就是大比之年吗?”“明年八月,我有一年准备的时间。”
“你有把握吗?”浣青忧愁的问。
“考试的事,谁也不会有把握的。”狄世谦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浣青的手,他凝视著她的眼睛,低声的说:“但是,为了你,我必须去试一下,是不是?但愿命运能帮助我。请你等我两年,考上了,我们将永不分开,失败了,你就别再等我了!”浣青注视著狄世谦,她的目光是深幽的,悲凉的,痛楚的,而又期盼的。“你父亲的条件是苛刻的!”她咬咬牙说:“多少人应了一辈子的试,还混不上一个举人!”
“我会去尽我的全力,浣青,你相信我,我有预感,觉得自己一定会考中。”“真的吗?”“真的!”浣青轻叹,把头倚在狄世谦的肩上,她分不出自己心中,到底是悲是喜,是忧是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那样翻搅著,抽痛著。对于前途,她并不像狄世谦那样乐观,别说科举的艰难,即使考中了,老人家是不是真肯守信?这“应考”的条件会不会只是缓兵之计?而且,就算一切都顺利,狄世谦能考中,老人家也守信,这两年之间,又怎会没有一些变化?何况那姓周的虎视眈眈,青楼中焉能久待?她越想就越没有把握,越想就越烦恼。忍不住的,她又轻叹了一声,说:
“世谦,不管等你多久,我都愿意,只是,你得先把我弄出这门哪!我总不能待在这儿等你的!那周家已经准备用一千两银子来赎我了呢!”“一千两!”狄世谦惊呼:“你妈答应了?”
“是呀!”狄世谦沉默了,咬著牙,他半天都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的呼吸著。浣青担忧的抬起眼睛来,悄悄的注视著他,低低的唤:“世谦?”狄世谦推开了她,转身就向门外走,浣青急急的喊:
“世谦,你去哪儿?”“去筹这一千两!”狄世谦说:“我爹既然开出了条件,就必须保证在我考中之前,你不会落进别人手中,我要把你赎出来,先把你安顿好,我才能安心去考试,否则,还谈什么呢?”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的就冲出门外去了。浣青望著他的背影,感于那份似海般的深情,她怔怔的站在那儿,眼泪就不知不觉的溢出了眼眶,滚落到衣襟上去了。珮儿站在一边,不住的点著头,感叹的说:
“毕竟狄少爷是个有心的人,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还不知道他家里肯不肯拿出这一笔钱来呢!”浣青忧心忡忡的说。“一定会拿出来的!”珮儿说:“狄老爷一心一意要狄少爷争取功名,准会先让他安心的!”
“我看未必然呢!”晚上,狄世谦终于来了。坐定之后,就在那儿唉声叹气,浣青一看他的表情,心就沉进了地底,勉强走上前去,她强笑著安慰他:“事情不成也就罢了,我好歹跟我妈拖著,拖过两年再说。”“你明知道拖不过!”狄世谦说。“我爹是说什么也不肯,他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浣青,你妈能讲价吗?”
“怎么?”“我娘看我急了,她悄悄对我说,她可以拿出她的体己钱来,但是只有五百两!”“五百两!”浣青呆了呆,猛的转过头去,对珮儿说:“珮儿,这些年来,我们的体己钱有多少?”
“大约有二百两。”“簪环首饰呢?你去把值钱的簪环首饰全找出来,打个包儿交给狄少爷。”“是,小姐。”珮儿急急的去了。
“我想,那些首饰还值点钱,”浣青对狄世谦说:“你找一个可靠的家人,拿去变卖了,如果还凑不足一千两的数字,你就去找侯少爷帮帮忙吧!当初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告诉他,成就了我们,我一生一世感激他!”
狄世谦愣愣的瞅著浣青。
“怎么了?你听清楚了吗?别想跟我妈讲价,她是没价好讲的!世谦,你怎么了?一直发呆?你听见吗?”
“浣青!”狄世谦长叹:“想我狄世谦何德何能,受你青睐,又想我狄世谦,何等无用,竟不能庇护一个弱女!今日用尽了你的私蓄,卖尽了你的钗环,我于心何安?于心何忍?”
“说这些做什么?”浣青含泪说:“反正将来跟了你,有的是好日子过,钗环首饰算什么呢?等你博取了功名,衣锦还乡的时候,再买给我好了!只怕到时候,你做了大官,就把我忘了!”狄世谦听了,心里又急又痛,拾起了桌上的一支金钗,他一掰为二,大声说:“我狄世谦如果有朝一日负了你,就如此钗,不得好死!”
浣青慌忙捂住了他的嘴,说:
“干嘛发这样的重誓!我信你就是了。赶快去办正事吧!你凑了银子来赎了我之外,还得去帮我找一栋小家小户的房子,买个老妈子,让我可以过日子才好。”
“这些不用你嘱咐,”狄世谦叹口气,凝视著浣青,不胜怜惜。“只是,我怕在这两年中,你要吃不少的苦,我恐怕没有能力给你买好房子……”
“别说了,我都了解。”浣青打断了他,含泪带笑的瞅著他:“我不怕吃苦,世谦,我等待著苦尽甘来的那一天,只希望你……”她喉中哽住了,半天才抽噎著说:“好好读书,好好考试,好好保重,而且,心里永远要有个我!”“浣青,我永不负你!永不!永不!为了你,我必定要考中,必定!你放心吧!”狄世谦斩钉截铁的说。把浣青紧紧的拥进了怀里。珮儿整理了一大包钗环过来了,看到了这对相拥的人儿,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了。转头向著窗外,她举首向天,为她的女主人默祷著:“苍天哪!苍天!请您保佑我们小姐和狄少爷吧!保佑他们终成眷属吧!”五这是杭州城里的一条小巷子,房子多半都简单平庸,但所喜的是个住宅区,沿著巷子一直走下去,可以直通郊外,以达湖畔,居民多数为单纯的农家及小贩,所以还算是宁静。在这巷底的一栋平房里,浣青带著珮儿和一个老妈子,已经住了好几个月了。再也不是绫罗锦缎包裹著,再也不是山珍海味供养著,再也不是歌舞笙箫的日子,更不能凭栏远眺,饱览湖光山色。这儿没有楼,凭窗小立,只能看到自己院子中的几竿修竹——
且喜还有这几竿修竹——以及对面人家的屋檐和短篱。
但是,浣青从来没有生活得这么满足过,从来没有生活得这么快乐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幸福、甜蜜、充满了憧憬与希望过。狄世谦开始准备著功课,明年大比,浙江的乡试仍在杭州举行,乡试通过,才算举人,有了举人的身分,才能赴京参加会试,会试录取,就算进士,然后才能在天子面前,参加殿试。目前,会试与殿试都还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第一步,狄世谦必须通过乡试才行,到明年,浙江各府各州的人才,都将齐集杭州,而录取名额,仅有数十名,考的又是狄世谦素所不喜的经义、试论、诏诰等枯燥乏味的东西,何况经义所用的八股文,是格式严谨而限制繁多,极难让人尽兴发挥。这些考试内容,既都不是狄世谦的内行,如今从头准备,虽然他才华甚高,颖悟力强,书也念得多,但仍然攻读甚苦。可喜的是,他目前还不必离开杭州,换言之,每旬日之中,他几乎就有三、四天是在浣青这儿度过的。浣青的屋子虽然狭逼,她依旧给狄世谦准备了一间书房,那是全栋房子里最好的一间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雅致朴实。案头上,她用一个竹节雕刻的花瓶,总是盛上几枝花。秋天,是一束雏菊,冬天,是几枝蜡梅,到春天来临时,就又换上桃花了。永远,这屋里总是缭绕著一股花香、茶香和浣青的衣香。
浣青不再和他赌酒作乐,或联诗填词。她督促著他,安慰著他,也陪伴著他。每当他来,她为他备茶备水,亲自下厨,做些新鲜的小点心。当他夜深苦读时,她为他挑灯,为他添衣,为他做消夜。当暑日炎天,她为他挥扇,为他拭汗,为他湃上一水缸的清凉水果。当秋天萧索,落叶遍地,他苦吟难耐,感慨叹息时,她会为他轻歌一曲,解他烦恼。而当春宵良辰,花前月下,他无心读书时,她会为他燃上好几支蜡烛,研好磨,准备好纸笔,然后默默的为他捧上一本经书。因此,狄世谦常常抓著她的手说:
“浣青!浣青!你不但是我的腻友,还是我的良师!”
狄府中的老爷老太太以及狄世谦的夫人,都永远不能了解,为什么狄世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