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笑,将杯中茶饮了。
此时周若海终于叫我坐下,“游新啊,今日不便饮酒,否则也该叫他们好好敬敬你。”
我连忙又是一番推辞。周若海是和蔼有趣的,冯、胡两位御丞在说起兰台事务时也是眉飞色舞的样子,方参议性子闷些,无话可接时总是冲我笑笑。再往下范、王两位与一众御史不知说着什么趣事,不时地发出一阵低哄。一切都是和谐极了的样子,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在这样的环境中为人处事该是怎样的轻松趣致。只是真到了这样的环境里时,我竟莫名怀念起在奉议司的时候,每个人的性子如何一眼便可瞧得出。
瞧得出才有底气相与,总强过这人人都似带了一张面具的样子。他们在笑,不是因为想笑,而是因为现下里需要他们笑。
至于这笑背后如何——是悲是忧,是怨是怒,我看不出来,他们也是决计不会让我看出来的。我能看到的,只是这假惺惺的笑,从上到下都是。
好在有吃的,我就不至于太尴尬。
冯建让我盛了一碗汤,“客来引离兰台近些,所以我与范、王二位御史常在此处小聚。这豆花鸡枞汤是客来引的招牌,尝尝如何?”
鸡枞该是炸过又炒出来的,油有些大,莴笋的尖儿切的不大细致,胡萝卜片也并未全部断生,单论配料并非上佳,只是凑在一起熬出这一锅汤来,偏又添了鲜香之味,着实奇怪。
“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老板就说熬汤并非步步都是精妙。”
冯建笑了一声,“蔬菜汤易缺油,这鸡枞就该油大些,莴笋的鲜味并非全在尖儿上,所以也不并切的太细致,胡萝卜片熬汤,全生、半生、全熟时味道并不一样,只是最后终究熬成的是这一锅汤,名字也不曾变过半个字。我们不懂,却也觉得老板说的很对,游新极精口舌之道,大约也是认可的,那这汤如何熬才好,想来也不用我说的太过于明白了吧。”
这汤如何,我依旧半懂不懂,但冯御丞想让我明白的,我却大致明白了。
明诚之曾说,人生当有三大境界:开始是极目所见便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接着心有所疑所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到最后阅尽千帆,世间万物积淀于心,于是看山仍旧是山,看水仍旧是水。
最初是山和水选择了自己,到最后是自己选择了山和水。境界层次不同时,各抒己见,才更能进步。
而冯建此刻的意思是,在人人都说山是山,水是水的时候,你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是没有用的。只要人人都说山是山,水是水,哪管是真心如此,还是假意应承,反正无论如何怎么都跑不了这一锅熬熬炖炖的汤。
冯建特意提了范御史与王御史,想来是要让我消除对他的戒备。他要说的,必然与朝会上我说的那些事有关。
果然,“自孟大人提了尹川王有与两位皇子合谋的可能后,圣上也觉得是该收回两位皇子的兵权。”
“如今大皇子的四处城门卫已交给了兵部陆侍郎,二皇子还在等五路参将回京述职后再行交接事仪。孟大人,且不论大皇子如何,但就二皇子这般清贵人品——你可知二皇子生母是谁?”
我在前朝勤勤恳恳,也只是现下里有了上朝会的资格,后宫之事我哪里知晓。
“二皇子生母是圣上的周美人。”
冯建眼睛一转,往周若海的方向瞟了瞟。
“说起来,也是周老爷的一位侄女,听说在后宫里得宠得很。孟大人,如今既进了兰台,便该知道说些什么才会得周老爷欢心吧。”
若非钟毓和小刘大夫提前与我说过些兰台诸人的习性,知道这冯建是惯好自作主张推顺水人情的,周若海尚未说什么,他便急吼吼的来劝我进言,只怕不知底理的我猛地一听,便要信以为真了。
大皇子乃皇后所出,亦嫡亦长,如今他都没有二话的将城门卫兵权交了出来,二皇子又怎敢趋于其后呢?只怕若我明日便为着讨好周若海去向圣上陈情,不仅会连累了二皇子,或许我自己也会成为朝会上那位公公口中一串毫无感情的字句:兰台参议孟非原,勾结后宫,入狱,秋后斩。
散了宴,周若海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你已在奉议司劳累两日,明日便多休一天,下次上值直接来就是了。”
我点头应了。
我明日确实不必去,但由兰台令亲自点了与我自己按规矩来又不同,这样更有排场些。胡中泽也走过来,我躬身作揖时,听得他道,“孟大人,下次上值见吧。”
接着是冯建。
他的笑里有其他意思,我只能深深一揖,佯装看不明白。
待我比官位高的三人都走了,方参议才走过来,“客来引距玄武街还有一段路,孟大人如何回府。”
“方大人,下官驾了车,把孟大人送回去便是。”
范御史连忙拱手。
我也拱手,“是是,不劳方大人费心了。”
回府路上,范御史笑眯眯的看着我,“大人,感觉兰台气氛如何?”
“有些不好形容。”我靠在椅背上,马车有些颠簸。这条路向来不平整,我靠着就能听见碎石子飞溅起来的声音,“那个冯御丞……”
“兰台干的就是得罪的人活,但是兰台有个笑话,说的就是万一有一天兰台的御史们因为得罪人被砍光了,冯御丞也能活着。”范御史哈哈笑了几声,“而且来救他的人可能还不是一路人马,毕竟大皇子要保他,二皇子也想拉拢他,这样才好给对方使绊子。大约圣上也听过这个笑话,所以他至今还是个御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