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人本就是这样。
若还有一层底气在,说出的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自己也分不清。
可若底气没了,遮挡在内心深处的一层傲娇遮布随之消逝,则才露出最真实与最原本的一面。
宋檀声若蚊蝇,眼泪砸在胸前衣襟上的声音都比她说话的声音够大,她踢了下脚下的碎石,头埋得深深的,脖颈后面的一颗红色小痣都能看得见。
自听见谢温瑜说出的赵堰可能会去参军,她比谁都不想让赵堰去。
是,她是说过想要赵堰能够争口气,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可,他到底不该这般的。
这条路太窄也太黑,她不怕他到不了终点,就只是怕他找不到回来的路。
不说最后能有几人可骑坐于马背上,又能有多少人可平平安安而归的。
头顶上方响起一道轻微叹息声,宋檀别过了脸去,手背快速在脸上一抹,她不想听赵堰给她解释什么。
之前在京城中,与宋府同处一道秀东街的翁家,家主翁朋兴几年前是风光一时的大将军,就连宋泰清见了人,也得拱手弯腰唤一声翁大将军。
那时宋宇年纪小,每回见着翁朋兴在外打了胜仗凯旋,翁家的门槛都快被道喜的人踏破,送来的各种礼品更是送了半个时辰也未见队伍的尾巴。宋宇和宋檀站在屋檐下,宋宇是总要指着翁朋兴对宋檀说,以后他长大了,也要当个和翁将军一样的人。
人人都能见到别人的风光,有羡慕,有佩服,也有崇拜。
但风光之下所掩盖住的东西,有几人能窥见,战场和马背上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每一次领兵前行之前,外面的人所想的几乎是翁大将军若这次再凯旋,圣上又将赏赐给他什么东西。
嘉仓十一年冬至,战胜。翁朋兴确实是回来了,不过左臂袖口空空荡荡,风一吹,整只衣袖随风飘。
宋宇站在绣冬街等人,等到翁朋兴的那刻,一句“翁叔”还没有唤出口,先注意到翁朋兴的空臂,随即,哇的一声哭出。
翁朋兴倒是豁达,翻身下马,用仅剩的右臂抱起宋宇,还玩笑般地道,哭什么,他一只手也能抱得动。
道喜的人依旧来,翁家门口依旧有人跨,不过每个离开翁府大门的人们的嘴里,总会发出一声惋惜声。
一月后,翁家的门口渐渐清净,再也无人踏入,宋檀亦没有再看见过翁朋兴重新领兵。
没人会记得的,大将军都如此,何况无名士卒。
“宋檀。”赵堰低声唤。
“我还是不想你去。”宋檀侧回头,看着赵堰的脚下,“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的?稍有不慎,……”
最后的话宋檀没有勇气说出口,她不敢想象若是赵堰没能回来,亦或是他缺了胳膊或少了腿的模样。
“不会的。”赵堰中气十足道,像是只要他今日说了不会,日后就肯定不会。
话落,赵堰见宋檀还是垂着头、鼻头红红的,在现在的这个参军队伍里,他也不知还可说些什么了。
“回去了,天要黑了。”赵堰伸出手。
宋檀当赵堰是要同她回去了,她吸了下鼻子,将手放于赵堰的掌心之上。
上一回,他握住她的手,她有深切感受时,还是在她与赵堰成亲的那日。
她的头上盖着红盖头,眼前是一片红色的迷蒙,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在垂头之际,透过盖头边缘看到脚下的两三寸地方。
朱红色绣鞋之上,倒映出一道黑色的人影,随着步履沉稳的脚步声的到来,赵堰也是这般伸出手,欲接她回赵家。
喜婆将她的手放于他的掌心之上,她不能视物,可还是能知道赵堰的手大,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就小小的一只,他轻而易举地就能握紧她的手,牢牢的,她连动一下也不能。
二人踏出宋家门槛时,她知道,他踉跄了一下,那时她一直紧压下的唇角还微微往上扯了扯来。
宋檀想到此,好不容易才消停了半刻的眼泪又是缓缓浸出眼眶,直在里面里打着转儿,就是不往下滴去。
从赵堰的这个角度看去,双眼红润的宋檀好不可怜,他紧了紧握住人的那只手,问:“怎么又哭了?”
时隔快半年,宋檀还能记得当时自己左手被人握住时的感受,他的掌心粗糙,指腹有薄茧,虎口位置处有一道触感不同的刀疤。
“没什么。”宋檀往二人掌握的两手看了去,她轻轻地、小幅度地握紧赵堰的手。
她再一次地感受到属于赵堰掌心里传来的触觉。
不同于半年前的感受,这一次依旧感受到了薄茧,宋檀却好似感觉到赵堰今日的薄茧比上一回的多了太多太多。
她与他一起在江水巷的铺子里,他每日握了刀要做的事情,她知道得比谁都多。
唯一不变的,只有他虎口上的褐色刀疤,似是年头有些久了,怎么变也不能变到哪儿去-
不知不觉,二人已离开宁吴府,走在通向江水巷的小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