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麻醉醒来后,他就变得很安静,过去总是他高高在上决定一切,而今只能躺在床上任人摆布,他的眼睛痛、自尊更痛,他不习惯做个弱者。他明白这手术是非动不可,否则今生再难得见光明,但他宁愿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独自啃噬他的脆弱和折磨。
手术并非多么重大,却轰动了整间医院,每位医生、护士、药师,包括工友都轮流来探望,一个原本有可能当上院长的重要人物,现在却可怜无助的躺在床上,这种好戏谁不爱看?
其实丁主任平常没做错什么,还替医院招揽了许多重量级病患,但人总爱看别人落难,尤其是一向骄傲的高位者,可说是一种心理补偿,自己不曾爬到那么高的地方,自然要来问问上面的风景如何?掉到谷底以后习惯了没?
刘镇远是慰问团的代表之一,说话很难不恶心。“我们都期待丁主任回来,这个位子将会为你保留,没有人能取代你的地位。”
“如果我的眼睛好不了呢?”丁凯轩冷冷反问,刘镇远只得乖乖闭嘴。
“抱歉,我先生需要多休息,请大家各自回到工作岗位,你们的努力就是他最大的安慰,谢谢。”许书婷适时开口,说些场面话让众人有台阶下,也让丈夫得到清静。
单人病房内,丁俞涵坐在窗边,十五楼的风景很辽阔,但这么高她有点怕,她还是喜欢在公园里、在大树下,不知道母亲何时才有空带她去?
“俞涵,等一下再看风景,现在爸爸的眼睛碰到光就会痛。”许书婷先拉下窗帘,再小心拿开丈夫的眼罩。“该点眼药水了,来,我帮你。”
丁凯轩抬起头让妻子服务,这阵子他仍会有畏光、疼痛、眼睛睁不开的情况,理论上可能要一到七天才能恢复些许视力,现在他看到的只是白茫茫一片,而他并不喜欢这样的风景。
原本他即将登上的山顶,已是过眼云烟,他一路跌落,来不及呼喊,待认清现状时,已是低到不能再低。现在别说俯视什么美景了,连仰望天空都可能有问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院长的位子只能等下辈子了,谁会要一个半瞎的人?
“你睡一下吧。”等丈夫戴上眼罩,许书婷才拉开一半窗帘,让室内有些许阳光透入。
“我要立刻出院。”丁凯轩躺在枕上却毫无睡意,他受不了这种日子,什么都不能做,还要像奇珍异兽般让人观赏,他何时沦落到这地步了?如此虚弱的模样被人看到,日后他还强得起来吗?更无奈的是,他无法责怪任何人,只能怨自己努力过头,这苦果必须自己收成。
“可是医生说你还要休养几天……”她为难道。
他再次重申,不容挑战。“我说,我要立刻出院。”
“好吧,我知道了。”若强迫他留在医院,只怕他会愤而逃院,他这么重视颜面的人,不能用逼的,反弹力太大。
丁俞涵走到母亲身边,她也有同感,医院里实在不好玩,那些叔叔阿姨说话都让人起鸡皮疙瘩。“妈,我们回家吧。”
“嗯,我们一起回家。”许书婷摸摸女儿的脸,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哪儿都是好去处。
隔天上午,司机开车前来,提起两袋行李,许书婷则握着丈夫的手,两人缓缓走出医院,医生和护士们都赶来送别,毕竟丁凯轩几乎成为了院长,谁知以后会不会卷土重来,还是得做好表面功夫。
一路上,丁凯轩绷着脸不说话,戴着墨镜的他看不出在想什么,许书婷坐在他身旁,隐隐察觉他的紧绷情绪,住院的时候他吃得不多,脸色仍是苍白,他似乎失去了积极动力,而一个放弃战斗的人,怎能战胜生命的难题?
丁俞涵在家等着双亲,大门一开,只见父亲像个虚弱的病人,靠母亲扶持才能走进屋里,这是她不曾看过的画面,父亲似乎不再那么伟大了?他以后会常常在家吗?那是好还是不好呢?
回到家,丁凯轩迫不及待地吩咐妻子。“扶我到书房。”
许书婷照着他的话做,扶他坐到常坐的那张皮椅上,他松了口气,随即说:“好了,你出去,我要自己静静。”
她怎能走远,默默站在书房门外,唯恐他做什么冲动事,这男人脾气太硬,她放心不下。
丁凯轩摸索着原本熟悉的一切,他在医院想了很多事,他要一一处理,但他的视力尚未恢复,不到原来的一半,现在他的眼睛对光极度敏感,暗一点就看不到,亮一点又太刺眼,跟瞎子摸象差不多。
在门外听到东西跌落的声音,许书婷忍不住进房说:“你要找什么?我帮你。”
“用不着,我自己来!”他不能让她看到,有些事他必须独力进行。
看他蹲在地上捡拾文件,动作却不像以往灵活,她不能克制自己的心酸。“你人不舒服,让我帮你好不好?”
“我说了,不用!”他原本就固执,手术后更难沟通,她拿他没办法,只好再次离去,天晓得该怎么照顾这头猛狮,他根本不许任何人靠近呀!
妻子离开后,丁凯轩打了几通电话,找出了一些档案,尽管他还是看得很吃力,幸好他平常对文件整理有序,效率虽慢仍有进展。他不想停下来,一停下他就会胡思乱想,他没时间自艾自怜,生命该往前进,只是每个人方向不同,但愿他还能为谁做点什么。
午餐时,佣人端了饭菜进去书房,但没多久又端出来,对女主人说:“先生说他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