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手一摆,压根不想听我讲下去:“我知道你父亲是个意外,我们要帮你的父亲。”
“我也想帮父亲,但我不相信……”
“我相信。”母亲的神情明确地表示,她不想把这个对话进行下去。
我知道,其实是她需要这个相信,她需要找到,还能为父亲做点什么的办法。
还是神明朋友帮的忙,在各寺庙奔走的母亲,终于有了把父亲引回来的办法:“只能请神明去引,只不过神明们各有司命,管咱们阳间户口的是公安局,管灵体的,就是咱们的镇境神。”母亲这样向我宣布她探寻到的办法。
我对母亲此时的忙碌,却有种莫名其妙的了解和鄙夷。我想,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的难受。我察觉到她的脆弱。
她在投入地奔忙着,我则不知所措地整天在街上晃荡。因为一回家,就会真切地感知到,似乎哪里缺了什么。这样的感觉,不激烈、不明显,只是淡淡的,像某种味道。只是任它悄悄地堆积着,滋长着,会觉得心里沉沉的、闷闷的,像是消化不良一般,我知道,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悲伤。
按照神明的吩咐,母亲把一切都办妥了。她向我宣布,几月几日几点几分,我们必须到镇境神门口去接父亲。“现在,镇境神已经找到,并在送他回来的路上了。”
我却突然不愿意把这戏演下去,冷冷地回:“你其实只是在找个方式自我安慰。”
母亲没回答,继续说:“你到时候站在寺庙门口,喊着你爸的名字,让他跟你回家。”
“只是自我安慰。”
“帮我这个忙,神明说,我叫了没用,你叫了才有用,因为,你是他儿子,你身上流着的是他的血。”
第二天临出发了,我厌恶地自己径直往街上走去。母亲见着了,追出来喊:“你得去叫回你爸啊。”
我不应。
母亲竟然撒腿跑,追上我,一直盯着我看。眼眶红红的,没有泪水,只是愤怒。
终究来到了寺庙门口。这尊神明,对我来说,感觉确实像族里的长辈。在闽南这个地方,每个片区都有个镇境神,按照传说,他是这个片区的保护神,生老病死,与路过的鬼魂和神灵的各种商榷,为这个地方谋求些上天的福利,避开些可能本来要到来的灾害,都是他的职责。从小到大,每年过年,总要看着宗族的大佬,领着年轻人,抬着镇境神的神轿,一路敲锣打鼓,沿着片区一寸寸巡逻过去,提醒着这一年可能要发生的各种灾难,沿路施予符纸和中药。
按照母亲的要求,我先点了香,告诉镇境神我来了,然后就和母亲站在门口。
母亲示意我,要开始大喊。
我张了张嘴,喊不出来。
母亲着急地推了推我。
我才支支吾吾地叫了下:“爸,我来接你了,跟我回家。”
话语一落,四下只是安静的风声。当然没有人应。
母亲让我继续喊,自己转身到庙里问卜,看父亲是否回来了。
寺庙里,是母亲掷珓的声音。寺庙外,我一个人喃喃地喊着。
喊着喊着,声音一哽,嘴里喃喃地说,“你如果真能听到,就跟我回来,我好想你了。”
里面母亲突然激动地大喊,“你父亲回来了。”
我竟然禁不住,大声号啕起来。
在父亲被“引回来”的那几天,家里竟然有种喜庆的味道。
母亲每天换着花样做好了饭菜,一桌桌地摆上供桌。她还到处约着巧手的纸匠人,今天糊个手机,明天糊个摩托车……那都是父亲残疾时念叨着想要的。
又几天的求神问卜,母亲找到了为父亲“清罪”的办法——给一个神灵打下手,做义工,帮忙造福乡里——有点类似美国一些犯小罪过的人,可以通过社区劳动补偿社会。我和母亲开玩笑地说:“神明的方法还这么现代啊。”
母亲严肃地点点头:“神明那也是与时俱进的。”
又经过几天的求神问卜,母亲为父亲找到了做“义工”的地方:白沙村的镇海宫。
白沙村是小镇闻名的旅游地。老家那条河,在这里潇洒地拐了个弯,然后汇入了大海,呈三角状的白沙村,因而三面铺满了细细的白沙。从小到大,学校所谓郊游的旅游地,毫无疑问是白沙。
镇海宫就在那入海口的犄角处。小时候每次去白沙,都可以看到,在老家的港湾休憩好的渔船,沿着河缓缓走到这个犄角处,对着镇海宫的方向拜一拜,然后把船开足马力,径直往大海的深处行驶而去。
父亲做海员的时候,每周要出两三趟海,“这庙因此被他拜了几千遍了,所以这里的神明也疼他,收留他。”第一次去“探视”的路上,母亲和我这么说。
送父亲到这寺庙做义工,对他来说,似乎是简单的事情。母亲点燃了香烛,和家里神龛供奉的神明说,“镇海宫已经答应接受我丈夫去帮忙,还请神明送他一程。”然后,我们就赶紧带上贡品,跟着到镇海宫来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