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星期天,我还赖在床上睡着。母亲一早就在院子里打理盆栽。父亲被母亲喊去帮忙,他时而大声说笑,时而抱怨什么,声音一直传到我这里。如果我现在起床的话,母亲一定也会把我喊去院子里帮忙的,于是父亲就会像遇到救星一样溜到哪个地方去,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这么想着,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们家改建后焕然一新,我们搬到新家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早晨醒来,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天花板,头脑里一下子拐不过弯来,还会吓上一跳。房间里仍弥漫着崭新的涂料和白木的气味,微微有一种疏远的感觉。自从搬家以后,我一直有些忧郁,好像自己的体内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某种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旋转着,却又想不起来……我怎么也无法从头脑里抹去那样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我全然没有幼年时期的记忆。我的内心里,我的相册里,全然没有。
这的确是很不正常的,但是那种反常已经完全融入日常生活里,人一般总是面对未来,所以渐渐地我也就淡忘了。
家里还有父亲和母亲,还有小我一岁的弟弟哲生。我们的家庭是一个明亮的世界,就像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里出现的中产家庭那样,洋溢着幸福。父亲婚前在一家企业里当医生,结识了当护士的母亲,两人结了婚。家里永远洋溢着有节制的活泼气氛,桌上一年四季都放着鲜花,家里有自制的果酱、咸菜,还有烫好的衣服、高尔夫球具、上等酿酒。母亲非常勤快,一刻都闲不住,她总是那么开开心心地收拾家里,养育我和哲生。我还有一个以健康的心态保护着家庭的父亲。我永远都是一个幸福的女儿,然而不知为什么,有时我偏偏会胡思乱想。
“不单单是童年时代的记忆,我还把什么重大的事情忘掉了。”
有时吃着晚饭或看着电视的时候,父母常常会不经意地谈起我和哲生小时候的事情,都是些愉快的回忆……第一次在动物园看到狮子,摔倒时把嘴唇磕破流了很多血而号啕大哭,我经常把哲生惹哭……父亲和母亲说话时语气平和,笑脸中没有丝毫阴影,我和哲生一起听着,一边开怀大笑。
但是,心底里有个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地闪烁着光亮。还欠缺些什么,应该还有什么我这么感觉到。这也许纯粹是我胡思乱想。童年时的记忆,大部分人都会极其正常地忘掉。尽管如此皓月当空的夜里,当我站在屋子外,有时却会坐立不安起来。每当站在风中,抬头仰望着遥远的天空时,一些令我无限怀恋的记忆便会呼之欲出。记忆的确已经探出了头,但再一凝神回想,却已不知不觉消失。一直都是这样的感觉。为了改建房子,我们在外面租房子住了一段时间。自从在那房子里发生了一桩小事件以后,这个疑问便越来越强烈地勒紧了我的胸口。
“弥生!该起床啦,已经快到中午啦。”
楼梯下传来父亲的喊声。无奈,我只好起床下楼。父亲正在门口把拖鞋换成运动鞋。
“怎么回事啊!原来是自己想要溜走,硬把我喊起来当替死鬼。”我埋怨着。
“硬拉你起床也好,什么也好,都已经中午了呀!我已经帮着做过一些了,下面就拜托你了。”
父亲笑着。也许是头发覆盖着前额的缘故,星期天父亲总是显得很年轻。
“出去散步?”
“嗯,我溜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父亲说完就出去了。近来他非常喜欢散步,不久将会养一条小狗来做伴。听说是某个国家的、可以养得很高大的品种。家里人都很乐意养一条那样的狗。
我打开通往起居室的门,站在面对院子的大窗户跟前,透过窗玻璃,能看见母亲戴着手套神情专注地移种庭院树的身影。
我从冰箱里取出牛奶,用微波炉加热面包,开始吃已经迟到的早餐。睡得过了头,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在厨房里铺着木地板的地方,哲生正全神贯注地用锯子锯木板。
“吵死了,你在做什么?”
我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走近哲生。地上铺了报纸,报纸上叠着几块木板,边上放着油漆罐。哲生“嘎嘎”地锯着木板。
“我在搭建狗屋呀!”哲生说着,用下巴示意脚边撒满木屑的设计图。
“人家送的不是一条小狗吗?”我捡起设计图,见狗屋建得很大,很觉吃惊。
“会长到那么高的。”哲生说着,又埋头锯起木板来。
“再说‘大能兼小’是吧。”我笑了。
“你真聪明,弥生。”
他头也不抬,笑着说道。阳光照着他的手,我蹲在边上看了一会儿。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弟弟。本来就没几个人会讨厌他。哲生就是这样一个乖小孩。我们从小就很投契,作为姐弟俩,我们和睦得让人不敢相信。我表面上没将他当回事,但心底里对他非常尊重,因为他总是以一种纯真的热情对待事物。他天生具有一种不愿暴露自己软弱的顽强和开朗,无论对什么都能不知畏惧地勇往直前。现在他读高三,将要参加高考,但我们都用不着为他担忧。他高高兴兴地买回一大堆习题集,做游戏似的做完一本又一本。对他来说,考上与实力相符的大学,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烦恼的时候就动动手。我一直就很羡慕他。他非常单纯,有时也很天真,但他是一名特别的少年。父母亲和亲戚们异口同声地说,如果有人生而拥有高洁的心灵,如果有人具有高尚的品格,那这个人就是哲生。
“弥生,把卷尺递给我。”哲生对我说。
“好嘞。”
我从报纸堆底下找出卷尺递给他。
“怎么,你还没有从失恋的悲痛中摆脱出来?星期天还在家里闲荡着?”哲生说道。
哲生的朋友对我一见钟情,不久前我刚和那个男孩分手。
“哪里啊!我只是闲着没事。那件事我早已经忘掉了。”我说着,一边帮他压着卷尺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