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二人出了客厅。
卫鞅匆匆吃了几块羊肉和苦菜,将一大爵热腾腾的米酒大口饮尽,便用清水嗽了嗽口,吩咐老仆撤下饭具,便起身要来书房。却不想秦孝公三人又到客厅,景监笑道:“不出君上所料,左庶长咥饭也忒快了。”卫鞅笑道:“快久了,便慢不下来,如何是好?”孝公笑道:“以后尽给左庶长羊骨头,看他还快得起来?”四人大笑一番。卫鞅拱手道:“臣请君上,对第一批法令过目。”孝公笑着摆摆手,“法令的事有你,不急。今日专议左庶长开府一事。”卫鞅道:“开府头绪太多,一时难以就绪,还是做事要紧。”孝公道:“老秦民谚,磨锄不误镑地。开了府名正言顺,做事更快,还是先开府吧。左庶长有何想法,尽管道来。”卫鞅沉吟道:“臣之本意,想一年后再议此事。”孝公道:“却是为何?”卫鞅道:“一则,急切间难以找到精干的属官。二则,国府正在艰难时刻,新建府邸也不合时宜。三则,秦国朝野是否接受东方人做开府大臣,尚须时日方得清楚。”孝公大笑,“天翻地覆,三则小事何足道哉?”说着掰起手指道:“先说第一桩。我今日给你带来的这两位,可算满意?”
卫鞅大是惊讶,“景监?车英?给我做属官,岂非贬黜两位新锐大臣?”
景监笑道:“左庶长何时有了世俗之见?不接纳我这个长史?”
车英则肃然拱手道:“卫尉车英,参见左庶长。”
“君上?这……”卫鞅一时间感到困惑。
“左庶长啊,如果合适,就不要推托了,他们都想跟你长点儿本事呢。”孝公爽朗一笑,“景监做左庶长长史,总领事务。车英做卫尉,配备甲士两千,护卫左庶长府兼领栎阳将军。如何?”
刹那之间,卫鞅心潮奔涌,默然有顷,拱手断然道:“臣,谢过君上。”
“再说第二桩。景监之意,将招贤馆改做左庶长府邸,如何?”孝公笑问。
景监接道:“招贤馆暂无他用,将来需要时再建,左庶长意下如何?”
卫鞅笑道:“有何不可?自然好极。”
秦孝公一拍掌,“既然如此,景监车英筹备,一个月内左庶长开府理事。”
“臣下遵命。”景监车英齐声应命。
“再说第三桩。朝野臣民的任何风浪,有嬴渠梁一身承当,左庶长放手变法便是。变法强秦,生死相扶。左庶长莫要忘了这句话。”
“变法强秦,生死相扶。卫鞅不敢相忘。”
君臣四人的笑声溶汇进无边无际的绵绵春雨之中。
四月里的一个晴朗日子,招贤馆改造的左庶长府竣工了。高大的石坊中央镶嵌着四个斗大的铜字——开府总政。石坊左右石柱各悬红木大牌,右边镌刻“天地有道”,左边镌刻“律法无私”。进得石坊,是一个新拓的方圆十余丈的车马场,分东西两区整齐排列着数十根拴马石桩。车马场尽头是府邸大门,已经由原来的小门拓宽为三开间的红木大门。中间正门宽阔,可容轺车直接进入,门额镶嵌四个大铜字“左庶长府”。左右两道偏门稍窄,供寻常官员人等出入。进得大门,迎面一道巨大的青石影壁,上面镌刻着一头威猛怪异的独角法兽——獬猘。影壁后面便是原来的招贤馆场院,现在变成了一片方砖铺地的小院子。坐北向南的正面是一座六开间大厅,厅门正中三个斗大的铜字——国事厅。大厅东西各有两排九开间的厢房,每间房门口都挂着一块木牌,分别写着田土曹、赋税曹、市曹、工曹、军曹、法曹、吏曹、出令曹、功曹等各色名目。每个门口都站着两个威武英挺的长矛甲士,国事厅大门口则有四名甲士,使整个院子充满威严肃杀的气氛。大院子西边有一个小偏院,原来是招贤馆士子们住的一片小房子,目下改造成了卫鞅的起居住所。
这两个院子连在一起,便是秦国的新任左庶长开府理事的府邸。这座府邸虽然不大且只有两进,但在秦国却是最大的官邸,在狭小简朴的栎阳城堡中,这座府邸简直就与国府秦宫不相上下!虽然是在一个月里匆匆赶修出来的,粗犷简朴,但其赫赫威势已经使栎阳国人大为震惊了。在栎阳大集上见过卫鞅的人,便纷纷在店铺、饭馆、客寓或街巷邻里,激动神秘的向人们讲述那个白衣左庶长的“天人贵相”和言谈举止的气魄。一时间,卫鞅在栎阳国人的口中变成了一个神奇的天上星宿。有能人甚至说,卫鞅是周武王的开国丞相姜尚转世,国君派金令箭使者在渭水河谷追回来的。栎阳国人的这种传闻议论,迅速弥漫到了一座座县城和山野乡村,秦国庶民被各种传言搅得兴奋异常,心里暖烘烘的,都觉得老秦国要变了,庶民百姓将神奇的富裕起来,秦国也将神奇的强大起来,所有欺负秦国的东方大国都将被打得一败涂地!
这些弥漫朝野的神奇传闻,卫鞅和他的开府班底不知道,秦孝公也不知道,或者说,他们紧张繁忙得无法知道这些。一个月来,景监和车英全力以赴的筹备开府,景监要遴选各司一职的十八名属官和二十名书吏,还要将国君书房的有关典籍和卫鞅带来的典籍,以及长史、太史两大国府书房的秦国史料集中起来,建立一个包括东方各国法令典籍在内的大书房。车英则除了遴选两千甲士外,更要全力督建左庶长府的修葺改造。卫鞅则埋首整理第一批法令,完成一件,送秦孝公审阅一件,经常是君臣二人通宵达旦的商议法令和实施步骤,仿佛又回到了初次畅谈时忘我忘形的时光。
眼看将近五月农忙,秦孝公决意选在四月底举行左庶长开府大典。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车英便亲自率领三百名长矛甲士开到左庶长府,除了府内护卫,剩余的二百多名甲士全部在石坊内外排成两列,中间形成了一个长长的甬道。景监和所有的属官书吏也全部到齐,各守其职。秦孝公本来要景监做今日的司礼大臣,可是景监却提出请太师甘龙做司礼大臣。秦孝公想了想恍然醒悟,不禁对景监的练达成熟连连赞叹。景监自己昨天已经搬进了左庶长府内的一间小屋,和属官书吏们忙碌的整理缮写,一直到四更方得歇息。五更鸡鸣,景监便下榻梳洗,又和络绎不绝赶到的属官书吏们忙起来。看看卯时已到,景监便快步来到大门口迎候。
太阳刚刚照亮栎阳箭楼,大臣们或骑马或步行,便纷纷来到石坊外按照序次排成两列。
将近卯时,一辆破旧的牛车哐啷哐啷驶来,车上坐着白发苍苍一身大红吉服的老太师甘龙。到得石坊下,甘龙在牛车上打量了打量威势赫赫的府邸,脸上毫无表情。景监快步迎上,拱手躬身道:“左庶长府长史景监,参见太师。”甘龙点点头,淡淡笑道:“内史大臣,别来无恙?”景监一闪念,知道甘龙有意呼出自己原来的高位,却仍然恭敬笑道:“景监无才,只做得属官。太师请。”便上前伸手扶甘龙下车,却发现甘龙非但坐了一辆破旧不堪的牛车,而且车厢板竟然连草席也没有铺,大红吉服竟然坐得皱巴巴一片灰土。甘龙明明有一辆秦献公特赐的青铜轺车,也是秦国大臣中唯一的一辆轺车,为何今日偏偏乘了这辆破旧不堪的牛车?待得扶下甘龙,景监的布袍大袖顺势一掸,甘龙屁股上的灰土已经大半干净。甘龙沙哑的笑道:“垂垂老矣,轺车站不得,只有坐这牛车了。”一句话,便将理由说得顺理成章。待到仆役将牛车赶到车马场中,大臣们竟然惊讶得一阵小声哄嗡。今日朝臣们都是新衣骏马,以示喜庆。这辆破旧的牛车在衣着簇新的人群和威势赫赫的府邸衬托下,显得分外寒碜,分外不是滋味儿。一时间,大臣们好象生了虱子,浑身不自在起来,扯扯衣服,拽拽衣襟,咳嗽着东张西望。
“国君驾到——!”卫尉车英一声高呼,全场不禁愕然。
但见一辆青铜轺车缓缓驶来,六尺车盖下肃然坐着黑衣秦孝公和白衣卫鞅。君臣并乘一车,这是上古尊贤的最高礼遇,寻常人们从传说中听到的,大约也就是周文王为姜尚拉车八百步的故事。但春秋战国以来已经三百余年,可是没有一个国君在正式的典礼场合与大臣同乘一车!在秦国变法的当口,这种礼遇宣示的内涵是谁都清楚的。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竟忘记了参见国君的起码礼节。还是太子傅兼领上将军嬴虔带头高呼,“参见君上——”大臣们才醒悟过来,纷纷躬身拱手,参差不齐的行起礼来。秦孝公却仿佛没有看见,先行跳下车来整整衣冠,然后肃然拱手做礼,“先生请。”便伸出双手,扶住正要下车的卫鞅踩到地上。
就在朝臣们又一次愣怔的时候,担当司礼大臣的太师甘龙骤然高声宣呼:“开府大典起行——!君上携左庶长入府——!”
大臣们又一次莫名其妙起来,相互观望,不知如何呼应。在他们收到的大典礼仪中分明没有这一项,大家在石坊外迎候国君与卫鞅,完全是无意自发的表示一种喜庆,正式大典是安排在庭院内开始的。如今甘龙突然宣布大典起行,人们不禁茫然起来,嘴里没词儿,脚下黏糊,竟不知如何挪动。景监一直在机警观察,见此情状,立即向石坊门内的乐手们一挥手低声道:“奏乐。”等得钟鸣乐动,大臣们顿时自如起来,按照惯常礼仪一齐高呼:“恭请君上,携左庶长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