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摩天轮与旋转木马,鬼屋不复存在。两台挖掘机深入地基,当年是南明医药化工厂的大烟囱。现场亮起刺眼的灯光,警犬的吠叫声,宛如一百个死神在叫。
在那天,两个兽将要被分开,女的兽叫利维坦,她住在海的深处,水的里面;男的名叫贝希摩斯,他住在伊甸园东面的一个旷野里,旷野的名字叫登达烟,是人不能看见的。
——《以诺书》
凌晨一点,叶萧备感疲倦,握方向盘的手开始发麻。他从城市的最南端,越过整条南北高架,回到最北端的南明路。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第一次感觉无边无际,每栋楼都像重复的镜子照出的重复的幻影。自己犹如一只渺小的兵蚁,从蚁穴的一端爬到另一端,与不计其数的同类擦肩而过,战斗然后死去。
经过南明高级中学,公安局已拉起警戒线。周末没有学生,估计周一不会有人来上课了。他在失乐园门口停车,想起五年前深夜的监控探头,拍摄到焦可明的白色小车。
月亮出来了。废弃的主题乐园,此起彼伏的蟋蟀声,叶萧依照经验判断,潜伏着促织界的大杀器——它们怎么没被泄露的化学气体杀死?还是昆虫反而被化学污染刺激得更强大,即将基因突变成哥斯拉?
穿过摩天轮与旋转木马,鬼屋不复存在。两台挖掘机深入地基,当年是南明医药化工厂的大烟囱。现场亮起刺眼的灯光,警犬的吠叫声,宛如一百个死神在叫。
“出来啦!”
有人高喊,挖掘机停止,一个人抱出来一颗人类颅骨,在月光下发出金属般的反光。
更多的人骨残骸,必须手工挖掘。警察们戴着口罩,用小铲子、毛刷片,还有竹签子,慢慢清理出骨架。有的还算完整,有的支离破碎,叶萧分得出哪些是股骨、肱骨、胫骨和腓骨,也许分属于不同的主人。更倒霉的遗骸,只剩下几颗牙齿。两年前,叶萧被借调给某省公安厅,参与盗墓大案的侦破,考古队抢救性挖掘现场就是这样。
挖掘已持续一整夜,遗骸应在二十到三十具之间,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遗物。1998年,爆炸事故当晚,左树人很可能破坏了现场。工人不会随身携带身份证,通常由企业保管,恐怕当时已被销毁。
刚过去的一昼夜间,叶萧辗转于海边的宛如昨日研发中心、公安局、二手车交易市场以及南明路,来回开了两百公里的车程,在偌大的导航地图上,走出两个部分重合的A字形。
二十四小时前,专案组的另一队人马,已飞赴全国各省……南明高中电脑机房墙上的红色数字,叶萧与盛夏通过《悲惨世界》破译出名单——三十九个遇难者。
除了当年事故报告里的九个人,另外三十个人,名字与身份证号都已核实。其中二十二个人,已在1999年登记失踪。另外有五人,从2000年到2003年陆续登记。以上二十七个人都被注销了户口。还有三个人不在失踪人口之列,也没有任何活动迹象——叶萧并不意外,失踪者不会自己去报案,当一个人孤苦伶仃无儿无女没有亲人和朋友时,失踪不会引起注意。他只是消失而已,但不会被登记。时隔十八年,有的家属几乎遗忘了失踪者;有的认定丈夫早已死亡,不知葬身于何处,或跟着外面的野女人私奔,远走高飞不再回乡。只有少数几个家庭,依然执着地寻觅——1998年,失踪者不到十八岁,父母相信孩子依然活着,说不定早就成家立业,他们不见到尸体不会放弃。假如告诉他们结果,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叶萧发现,十五名死难者的家属,在最近两个月内,收到过匿名快递来的“蓝牙耳机”。经公安局技术部门确认,就是“宛如昨日”的可穿戴设备。有些人完全不会使用,还有人真以为是蓝牙耳机,一两百块钱转手卖了。但有四名家属,找到正确的打开方法,体验过“宛如昨日”的记忆世界。他们都在四十岁以下,其中三个是遇难者的弟弟妹妹。最小的刚上大学,1998年,爸爸出外打工失踪,他还是在家吃奶的孩子。通过“宛如昨日”,他们看到十八年到二十年前,失踪者清晰的脸……怎样下定决心离家万里,从村口的大槐树下远去,跟老父老母说再见让他们不要挂念,跟新婚妻子说小别数月就回来,跟兄弟姐妹说要他们好好读书,跟刚出生的孩子亲吻却成为永别。他们义无反顾地奔赴异乡,那座遥远城市是传说中的天堂。有人天真地奢望要落叶归根,也有人说要在异乡扎根,成为像TVB剧里那些逆袭的主角。漫长的等待,偶尔隔了两三个月,接到公用电话报来平安,或者邮递员捎来书信甚至汇款单,全家人开心地多吃一顿肉。运气再好点,在田垄头看到他归来的剪影,哪怕只是回家过一夜,都是剜骨殖心的记忆。等到再次送他远去,风筝飞上高远的天空。线断了。
无须推理,以上死难者家属收到的“宛如昨日”设备,全是焦可明快递给他们的。
焦可明,从发明“宛如昨日”到破译出三十九个名字,再到不断送出“蓝牙耳机”,收集十八年前的死难者记忆,始终在完成欧阳小枝未能完成的使命。叶萧从没见过活着的焦可明。但在曾经的大烟囱下,这个男人原本模糊不清的面目,正在变得无比鲜明而清晰。
黎明前的最后时刻,焦可明功亏一篑,全家惨遭灭门。却有人接过最后一棒,代替他跑完最后一圈,魔女般疯狂冲刺,撞线成功!
凌晨三点,失乐园。原来的鬼屋和烟囱遗址,已被挖成巨大的墓穴,深入地下二十米。1998年被遗忘的枯骨出土,同时被埋葬的化学气体,像被捅破了马蜂窝的马蜂,在整条南明路上横冲直撞。所有人戴上防毒面具,十万火急呼叫化学品处理部门增援。而连口罩都没有的叶萧,已经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三十九个鬼魂在眼前起舞。
遥远的烟雾深处,露出一张阿努比斯的脸,他的嘴角上勾,发出胡狼才有的微笑。
中毒昏迷前,叶萧发出一条微信:“盛夏同学,跟你们的人生相比,我不过是个虚掷光阴的傻瓜!”
清晨,七点。
盛夏在头痛欲裂中醒来,死神在舔她鼻子。窒息,仿佛在海水中溺死。她触摸死神的头,再摸自己的脸,少女光滑的皮肤,还有红色短发。不是阿努比斯,谢天谢地。她光着脚走到卫生间,注视镜子里的自己。十八岁,苍白的脸,眼圈发黑,就快要死了吧?吃了一大把治脑癌的药片,一杯冰水灌入口中。吐出一口气,像还阳回到世上。
她捡起地上的“蓝牙耳机”。妈的,“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正在不断更新与升级,早已超出了她所撰写的代码。也许,昨晚就有几十万人同时在线,他们的记忆与噩梦彼此交叉,互相堆积在虚拟世界,从奥斯维辛的焚尸炉,发展到海中巨兽利维坦。但无论游戏脚本如何发展,她都是唯一的主角,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魔女。
“宛如昨日”在全球卖得火爆。她在发布会上痛殴左树人,反而是免费做了次轰动性的事件营销,影响力超乎想象。美国少女们组建了她的粉丝团;欧洲有上百支摇滚乐队要为她举办音乐会;日本的脑外科医生联盟为她开了手术方案会议;就连她拜师学艺的泰国泰拳馆,也从门可罗雀变成门庭若市,张贴出她打倒三个壮汉的广告……有没有搞错啊?
手机上跳出一个日期提醒:今天是9月10日,教师节。
又是个糟糕的纪念日!从幼儿园小班开始,直到高三退学肄业,她和妈妈没给老师送过任何礼物,包括唯一对她友善的焦可明。好吧,相比其他“懂事乖巧”的孩子,每次教师节过后,老师们对她都不会有好脸色。
盛夏打开电脑,为焦老师建了网上灵堂。她做了搜索优化处理,每个搜“焦可明”或“灭门案”的人,都会在第一页看到这个链接——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出的教师节礼物。
她又想起一个人。
乐园依然下落不明。叶萧也在找他,就像全城通缉左树人那样,所有警察都在寻找乐园。
她闭上双眼,回想着他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竟跟欧阳小枝重合起来,时而又变成了阿努比斯。浑蛋,你可千万别死啊!
打开“罗生门”微信号的后台,盛夏发出一篇简单的文章——
保护我们的乐园
2017-09-10魔女罗生门
亲爱的粉丝们,两天前,我在这里发布了《邪恶存在于过去,邪恶也存在于现在》。虽然我成了你们眼中的女英雄和网红,但我不在乎,你们也不要把功劳归属于我。现在十万火急,真正挖掘出真相,提供了重要数据和线索的人,已失联超过四十八个小时。他叫乐园,曾用名欧阳乐园。请你们一定要找到他,保护他,就像保护我们的眼睛,保护我们的乐园。
底下配了乐园的照片,估计会有很多花痴的评论。在他的仓库楼上,她偷拍了他的脸。当时被他发现的话,估计会砸掉她的手机。
如果你还活着,但愿能看到,傻瓜!
吃完早饭,盛夏打开南明高级中学的百度贴吧。果然已经炸锅,就差要被爆吧。许多学生说身体有不良反应,鬼知道哪些是真的中毒或癌症,哪些是心理暗示自己吓自己。明天周一,大家都不准备去上学了。许多家长在收集签名,说要去教育局集体投诉和索赔。
十年前得白血病死亡的学生的家长,重新出来发帖回忆——如果当时警觉到这片大地有问题,查出南明路工厂废墟的秘密,彻底消灭化学残留隐患,今日就不会有那么多受害的孩子。下面有无数跟帖,一昼夜间筑起上百页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