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上来时,已是午夜。好吧,距离午夜过去已经五个小时了。此刻,夏洛特刚刚鼓起足够的勇气,正打算冒险一试。恰在这时,电梯发出了“叮”的一声,响彻整个军械库。
伴随着一阵声响,电梯门开了。夏洛特走了进去,踏进一片早已忘却的时空,也踏进了一份关于寻常世界的记忆——当中,便有电梯迎来送往,搭载着人们上班下班。她手握唐纳德给的那张身份卡,突如其来的疑虑再次涌上心头。眼见电梯门开始关闭,夏洛特伸出一只脚,任由那电梯门“噗”的一声夹在脚上,随即又滑了开来。当电梯门试图二次关闭时,她已做好了听到警报声响起的准备。兴许,她应该走出这该死的电梯,重拾勇气,放这电梯自行离去,等再过一两个小时,再来碰碰运气。门紧紧地夹住了她那只脚,随即又退了开来。夏洛特终于下定决心,她已拖得够久的了。
她将身份卡放到读卡器上,看到上面的灯闪烁着绿光,这才按下了三十四层。行政和通讯区。虎穴。等到那两扇门终于合拢时,她似乎听到它们感激涕零地长舒了一口气的声音。各个楼层,开始在面板上飞速闪过。
夏洛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后面,摸到了几丝松散的头发,她将它们重新塞回帽子下面。前往行政层,兴许有着极大的风险,按她身上的红色工装判断,她应该前往反应层才对——可到了一个与自己的服色相匹配的地方,却又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不是更尴尬么?她拍了拍自己的口袋,确保工具还在其中,确保它们露在了外面。那是她的护身符。屁股后面的一个大兜内,一把从贮藏箱中寻来的手枪正沉甸甸地藏在其中,衣兜坠得十分厉害,有些醒目。伴随着楼层的变化,夏洛特的心跳也在加快。她想象着自己出现在唐纳德所说的外面那个世界的样子,那个干涸而又毫无生命迹象的世界。她想象着这电梯冲霄直上,突然在那些荒芜的山头前打开门,任由狂风肆虐的样子。那样,兴许也是一种解脱。
一路向上,电梯内并未再有人进来。看来,在这个时候出来,还算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三十六层,三十五层,然后电梯慢慢停下来,门一打开就是一条走廊,远处灯火通明。她马上就开始怀疑自己的乔装是不是足够好。十几步开外的一个入口前,一名男子抬眼看了看。她将帽檐往下拉了拉,这才注意到帽子同自己的外套并不匹配。最为重要的便是自信,可她偏偏没有。粗鲁一些,直接一点。她暗暗告诉自己,在这种地方每一天的日子都大同小异,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他们所希望看到的那些东西。她走到了那人和他守护的入口处,掏出了自己的身份卡。
“预约了?”那人一边问,一边指了指她身侧的一台刷卡器。夏洛特刷了卡,心里七上八下,早已做好逃之夭夭,或是拔枪,或是举手投降的准备。要不,这三件事都一起做了?
“我们在这一层,唔……监测到了漏电。”她那假装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可笑。可话又说回来,自己的声音毕竟自己最是熟悉不过,所以听起来才会这么怪异——她告诉自己——而对其他人,则最寻常不过。她还希望,眼前这人最好也跟自己一样,对漏电这种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派我上来检查一下通讯室。你知道在哪儿吗?”
问他一个问题,刺激一下他的雄性本能,并借此搞清楚方向。夏洛特觉得汗水已经汇聚成了小河,顺着自己的后颈流下来,而且不知道那儿是不是又有发丝松脱掉下来。她暗暗压下了检查一下的冲动。若是抬起手来,只会让胸前的衣服绷得更紧。打量着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她想象着他一把将自己抓住,再将她“砰”的一声摔在地上,随即把那一双犹如蒲扇般的大手握成拳头,擂向自己的画面。
“通讯室?当然。对。沿着大厅走到头,左转,右手边第二道门。”
“谢谢。”碰一碰帽檐,既尽到了礼节,又不用把头抬起来。她从十字旋转门中挤了过去,带出了一声“咔嗒”声,内里某种不知名的机械发出了“嘀”的一声响。
“忘了什么吧?”
她转过身来,一只手早已搭在那个口袋上。
“需要你签一下工作日志。”那名警卫递过来一块老旧的电子板,屏幕上满是弯弯曲曲的划痕,显得很是老旧。
“对。”夏洛特拿起了挂在上面的塑料笔。只见那笔连着一段电线,上面缠着胶带。她看了看屏幕上的输入框,只见上面有一个填写时间的地方,还有一处得签上她自己的名字。她填上了时间,瞥了一眼自己的胸牌——几乎忘了。斯坦。她叫斯坦。她故意将这名字签得有些潦草,以便看起来更加自然一些。签完,她将那电子板连带着那笔,一起递还给警卫。
“回见。”那警卫说。
夏洛特点了点头,希望出来时也能这么顺利。
她循着他的指引,朝大厅那边走去。更多的声响传出来,在这个时刻,这番繁忙景象确实远超她的想象。几间办公室中依然灯火通明,椅子移动的嘎吱声、文件柜开合的吱呀声以及键盘的噼啪声,不绝于耳。大厅那头一扇门打开,一名男子走出来,顺手带上房门。夏洛特看了他的脸一眼,顿时手脚冰凉,麻木地带动僵硬的关节和肌肉踉跄着朝前走了几步。天旋地转,几欲摔倒。
她垂下头,摸了摸后颈,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人若非瑟曼,还能是谁?一副瘦削又老迈的模样。随即,唐纳德缩成一团被打个半死的画面再次涌了回来。泪水模糊了眼前的走廊。那花白的头发,那高高的身材,就算是化成灰,她也认得出来。
“你不该出现在这儿吧,对不对?”瑟曼问。
他的声音犹如砂纸一般,带着熟悉的沙沙声,熟悉得一如父亲和母亲往昔的声音。
“来检查一处漏电的地方。”夏洛特说这话时,既没停下脚步,也没转过身来,只是暗暗希望他说的是她的工装,而非她的性别。他怎能听不出她的声音?他怎会认不出她的步态、她的骨架、她脖颈后面露出来的那几寸细嫩的皮肤,那么多破绽?
“好好看看。”他说。
她往前走了十几步,二十几步。冷汗涔涔,犹如喝醉酒一般。一直走到了大厅尽头,就要拐弯时,她才回头朝警卫室瞥了一眼。瑟曼依然在远处,正同那名警卫说话,一头白发,发着惨白的光。右手边第二道门,她提醒自己。心如擂鼓,她随时都有可能忘了那名警卫所指示的方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提醒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儿。无意中看到了瑟曼,想到他对唐尼的那些暴行,让她方寸大乱,但此时已经没时间考虑这些。一扇门出现在眼前,她试了试门把手,随即走了进去。
通讯室内只有一个人,正盯着一排监视器和闪烁的指示灯。看见夏洛特进来,他从椅子上转过身来,一手握着咖啡杯。椅子扶手间,一个硕大的肚子鼓了出来。几缕稀疏的头发被精心梳了一番,掩盖了谢顶这一事实。将贴在一只耳朵边的杯子拿开,他抬起了双眉,一脸的疑惑。
呈U形摆放的工作台和舒适的座椅前,至少摆放着五六台无线电。可真是富得叫人苦恼啊。夏洛特需要的,不过是其中的一个部件而已。
“什么事?”那名无线电接线员问。
夏洛特突然觉得自己的嘴巴很干。一个谎言已用在警卫身上,不过好在她还有一个小谎可用。她集中注意力将瑟曼和他踢打哥哥的画面从脑海中清理出去。
“来修理你们的一个部件。”她一边说,一边掏出了兜里的螺丝刀,同此人大干一场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肾上腺素激增。她必须摒弃军人的思维方式。此刻,她只是一名电工,若想让自己少说话,那就得让他多说。“麦克风出问题的是哪一台?”说着,她将螺丝刀朝那些无线电挥了挥。多年同无人机以及电脑打交道的经验告诉她,不论何时,总能找到一台出问题的机器。无一例外。
那接线员眯起了双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即环顾了室内一圈。“你说的肯定是二号,”他说,“对,按键不好用了。我早就不指望能有人来修了。”椅子“吱呀”响了一声,他靠到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到下巴下面,腋下现出了两圈黑的污渍。“上次来那家伙说是小物件,不值得更换,说让我一直用到它完全失灵。”
夏洛特点了点头,走到他指的那台机器前。这也太简单了,她将螺丝刀直接捅进了侧面板中,背对着那名接线员。
“你在下面的反应区工作,对吗?”
她点了点头。
“没错,刚刚吃饭时还在餐厅见过你。”
夏洛特等着他问自己的名字,或是继续说另外那名技术员的事。汗水湿透掌心,螺丝刀滑了出来,“当”的一声掉在桌面上。她将它拾起来,能够感觉到那名接线员正在看着她干活。
“你觉得能修好吗?”
她耸了耸肩:“得带回去弄。明天应该就能送回来了。”她将侧面板拆下来,松开固定麦克风连接线的螺丝,连接线便自动从机箱内脱落出来。随即,心里一个念头一闪,她很想把那块板子也给拆下来——不记得自己那台上面是不是已经装了这个,而且这样一来,会让她显得更专业一些。
“明天就能好?那太棒了,多亏你了。”
夏洛特收好那些零部件,站起身来,碰一碰帽檐。这已足够,用不着说再见。她转身朝门口走去,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得太匆忙了点。那块侧面板和螺丝都被留在桌面上,一名真正的技术员是肯定会将它们装回去的,不是吗?她有些拿不准。不过,有一点她倒是清楚,若是换个时候,让自己认识的那些飞行员看到自己在假装机械师,又是修理无人机,又是组装电台,往脸上抹的还是油脂而非胭脂的话,他们肯定会笑掉大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