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喘。可此刻,一袋水泥竟像一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试探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汗水溻透了衬衣,他紧紧地咬着牙关,坚持着,坚持着……
一趟,两趟,三趟……
十几趟下来,整个肩部麻木了,脖颈僵硬了。汗水流到嘴里,嘴里是咸的。他想抬起胳臂揩揩汗,却抬不起来了。
当又一袋水泥落在他肩上时,他已感觉不到重量压在身上的哪个部位。他昏昏悠悠地上前挪动,只觉得七窍像是在冒火生烟,胸中有滚烫的热流在向上涌……
天在转,地在旋。备料棚中那盏明晃晃的灯,在他眼前化做无数点金花,跳跃着,跳跃着……
他终于未能再走进备料棚,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他,“咕咚”一头栽倒了……
龙头崖上,出现了第二座坟。
《宁为“公”字前进一步死,不为“私”字后退半步生》——杨干事察看了孙大壮牺牲的现场,灵感顿生……当他带着这题目向秦政委汇报时。秦浩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郑重地说:“只改一个字:把‘公’字改为‘忠’!”真乃一字千金!
通讯很快见报了。它为“渡江第一连”增添了新的荣耀。可是一连的战士没有一个人能高兴、激昂得起来。相反,倒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悲哀和愤怒。
据医生诊断:孙大壮死于高烧引起的肺炎。
战士们却在心里说:不,他是因劳累过度而死。
那一天,“锥子班”的战士们利用倒班的间隙,到医院向孙大壮做最后的诀别。过分的悲恸,使大家已没有眼泪祭奠亡魂了。大家只是想着,大壮和班里的同志们一样,快一年没洗过澡了,想在换衣服之前,给他擦洗一下遗体。孙大壮的衬衣上全是水泥粉末,经过汗水浸渗,冷却,凝结,衬衣和肉体已紧紧粘在一起,怎么也脱不下来了……
彭树奎的手指僵住了。半晌,这个班集体里的老大哥竟第一个失去控制,一头扑到大壮的遗体上,放声嚎啕起来!全班哭成一片……他们眼下已不是为大壮的死而哭,只是为他的衬衣揭不下来,为不能给他洗洗身上的污垢,为不能给他换一件干净的衣服而哭。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来到部队,竟让他这样去了。我们当班长的,当兄弟的没尽到责任呀!……
止住哭声,大家给孙大壮穿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遮住了那目不忍睹的“水泥衬衣”。过了会儿,他们把大壮的遗体抬到一张活动床上。
洁白的床单上,草绿色的军服里裹着一个年仅二十岁的生命,那双眼睛似睁似合,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
医护人员走过来,推起活动床,就要把孙大壮推到冥冥世界中去了。
望着渐渐离去的活动床,彭树奎的脑中又掠过大壮参军时那扒掉的两间房子,那送给公社武装部长的十八斤重的沂河大鲤鱼!……
此刻,最痛苦的还是陈煜。他太爱想问题。有思想的人才有痛苦。
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累死?他为什么会被累死?陈煜想问问谁,他知道谁也不能问。
从医院回来,是他替大壮整理的遗物。他和他,可以说是“锥子班”里的“两极”,但他和他最好,最知心。他看见了大壮精心保存的那张熊猫图……大壮啊,你惟一念念不忘的是有朝一日能看一看真熊猫,你全部的奢望就是复员后能到胜利油田去出死力。可是就连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索求,你也没能得到。想到这,陈煜潸然泪下……
陈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大壮的学毛著笔记本,下意识地在那歪歪斜斜的字迹里,寻找着战友最后的心音。他竟意外地发现了这年轻的生命是怎样被推送着走向极限的——
×月×日
今天俺包(抱)钻机云(晕)倒了。班长用(硬)把俺干(赶)回来了。指导员表扬俺,说要轻伤不下火线……
×月×日
今晚上俺写(卸)了一车大里(理)石,指导员说俺带病干活,是好样的……
×月×日
今天晚上,指导员带琴琴来看俺,把俺的事变(编)成快板表扬,俺的(得)好好干。牢记最高指示:一怕不
苦,二怕不死。
陈煜的心猛一颤动。他眨眨眼睛,又把最后一行仔细看了一遍——在生命留言簿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上,孙大壮把两个字写颠倒了。
是他写错了?
是他记错了?
还是发烧昏迷时的下意识捉弄了他?
然而,人的切身感受与理解是最准确的记忆。“下意识”,那应该是未经掩饰的“反应”啊!难道,这位总是拼命干活,总是自觉找苦吃的文盲战友,一直是颠倒着理解这两句话的吗?……
陈煜不敢想下去了。他感到了剧烈的心跳。仿佛从一个人昏迷状态的呓语中,听到了多少哲人才子都为之汗颜的千古绝句;又仿佛冒犯天条偷看了天书……他悄悄把大壮这最后一篇心得体会从笔记本上撕下来,装进了衣兜里。他要永远保留着。有什么用处吗?没有。但这只是属于他和孙大壮——一个活着另一个死去了——两个人的秘密,至少不能让殷指导员和杨干事这些人看到。
良久,他还在苦苦地思索着,询问着:
秦政委呀,
指导员啊,